2013年 作者与编者
编者按:
作者礼露,资深记者。她在2003年京城爆发的“非典”(SARS)瘟疫中不幸感染,九死一生。十五年后,她写下的这篇纪实报告文学,既是对当年SARS疫情的真实回顾,也是对抗疫战役的客观总结,同时还为将来的防疫工作提供了第一手史料和有价值的参考。
《疫城往事:2003求生记》(七)
作者:礼露
献词
谨以此文悼念在十五年前那场烈性传染病中不幸罹难的人们
——这里到了最不愿回想和书写的那一段:我临终前的48小时。非典过去一周年、五周年、十周年时,都曾提笔写《疫城往事》,却都止步与此。另有一个心理障碍是认为当时没有哪个主编和媒体肯发表这东西,即便发表也是大力删节和“润饰”...这回,十五周年了,终于,在自媒体,可以尽情说了罢!
我临终前的48小时
——4月19日~ 4月21日
人民医院派人来探访
19日下午,或是上午?接到人民医院的电话,对方一开始称我“礼露小姐”,之后改口礼女士。自报为人民医院院长。没多说什么,就是问可以派人来家里看望吗,我无奈的叹气说:行。
大约黄昏时分,三名全副武装的男医生来了,像太空人一样。我们在客厅对角线两端,尽可能地远,我戴着口罩,扶着一个椅背,让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住。他们自我介绍,当时没太听清,应该是副院长、急诊科主任和呼吸内科主任。
我没有话先说,尴尬了好一阵。后来都是个子高些的领导说话,另两位附和
——院长委托我们来看望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在我们院确诊了吗?胸片有吗?医生给你确诊了吗?
一直没说话,此时我一字一顿回答:我,是,“典型”的“非典”!遂将急诊写着“发热”诊断的粉单子和胸片给他们看。
又是一阵无语,尴尬。忽然他问我,你认识人民日报白记者?你把我们医院告了?你对我们医院有什么意见吗?...说着掏出一个本子,做准备记录状。
我喘息着不知从哪说起,心里又气又急,只说了:你们做得太差!那多病人,不隔离,没院住...连个电脑记录都没有...其实我还想说,医院墙上整个那些天连一个纸片的警示都没有!医护人员那么晚才想起来防护...天井病房那么闷互相传染...对门儿就是国家卫生部,为什么不去通报...唉,叹口气,说不动。
又是一阵沉默。
领导说,那你现在打算怎样?车在外面,要跟我们走吗?
我说,不。我等我同学于晓初的安排。“协和于晓初?我们在一起开院长会,很熟的”。我觉出来,他们似乎都因我的拒绝大大松了一口气。其实我只是为了拒绝他们才提晓初的,心里也并不寄望协和。我当时觉得自己熬不到去协和了。
最后的沉默。
“...那,我们先回去了.....我们也是条件有限,也是无能为力,没办法,希望你多多理解... .不管怎么样,我代表我们院代表院长,向你致歉。”说完,深鞠一躬。
多家医院藏匿病人对付WHO
幸亏当时没跟车走。后来知道人民医院19号之后的情况更加混乱、更加恐怖,完全失控。紧急开辟的几十张传染病床极其简陋,且只收染病的本院医护人员,很多本院的也住不上院,几十上百的传染病人在那里滞留或流动,不断有新病人入伍。医生,护士,护工几乎都加入了大逃亡,住上院的也没有医护照顾。
20日卫生部宣布病患数339人,比之前37人突然翻了近十倍,但这远远不是真实数字,世界卫生组织于21日再次进驻疫区北京,22日突击检查各大医院,想不到,他们遇到的阻碍和4月11日、4月15日查核军医院时一样:为了让政府宣称的人数和WHO看到的“实际人数”一致,医院动用120救护车和武警车,将病人载上,在二环、三环转悠...只是这次参与藏匿病人的医院更多:人民医院,中日友好医院,协和医院和两所军医院...
协和的一位主治医生说,当时让他接待世卫组织调查,中国疾控中心负责人让他带人参观经过布置的病房,谎称那个假的病患人数,他不干,说,我可以不说话,但不能说假话。躲了。
我两位病友亲历在车上被“绕”,发着烧被藏来掖去到处躲猫猫。想来后怕,如果我不回家,料也难逃厄运。
没跟医院的车走,真是万幸。
其实,如蒋彦永医生所说,烈性传染病多人汇集一处进行疗治,“就地消化”是不科学的。也如于晓初说,家里的条件(如果是独处的话),比医院的好。或许因为我有这个认识,才没跟人民医院的车走。事情过后,我听到多例在家中自行隔离,自行痊愈的案例,包括协和医院的徐医生,但先决条件是患者是明智的,理性的,懂医的,有处理问题能力的。说白了就是智慧而坚强的。
我的爸爸妈妈就是善于优化选择的人,他们智慧而坚强,也表现在对待疾病上。爸爸当年在查出多发性骨髓瘤即骨癌后,与病魔抗争,质量不低地生存了13年,而当时医生说只有六个月的生命。最初有介绍中医的,鹤翔庄什么的很多疗法,他毫不犹豫选择了中学同学、医大的傅教授刚从日本带回的M2疗法。十一年后在北京复查时,一位医生说,您要感谢最初给您用这个疗法的医生,她说她父亲是一模一样的情况,连患病的时间都一样,半年多就病故了。
我妈妈是少有的智慧女性,1978年全家从乡下回城后,做东北育才中学校长。她遇事很钻研,久病成医,后来住院时,经常眼前半圈站着她的学生,恭敬地问:王校长,您看您开什么药合适?后来肾衰,临终时还嘱我从王府井书店150元一本背回十来本翻译的《血液透析图谱》送给透析室医生每人一本...
我和爸爸长相酷似。还有一点很像,就是都不爱去医院,不爱看病,不爱吃药。原先公费医疗年底结算,我账上经常一两瓶眼药水不到一元钱。如果不是得了非典,这个光荣传统不知道还要保持多少年呢。
我说这些,是想说基因——决定我的选择。发病那么久没能住上院,其实冥冥中也是我心里有权衡吧。家里有热水,卫生间,床铺,灶火,电话,起码的...看看后面两位与我同一天被传染的人,我知道没跟医院的车走,真是明智,真是万幸!
与我病程同步的人民医院两病患的遭遇
W医生,人民医院医生,女40岁:4月7日,我带我老公在我们医院放射科拍骨片。那里是当时最危险的地方。两天后就感觉有些不好,当时院内已经发生交叉感染,呼吸科4月5号就有王护士长确诊,成为医护人员第一例。当时就听说最早的SARS病人是从东直门中医院跑过来的,那里先发生了院内感染。
9日在家休息了一天。4月10号开始,发烧了。我戴了两个口罩回医院。医生给我拍了X光片,验了血,白血球8000在正常值范围内,诊断只是普通感冒。当时很乱,医院的急诊科和门诊室相通,放射科、检验科和综合检查室又挨在一起,不同门诊的病人都集中在放射科,我每次检查一圈下来,都要穿越病人最密的地段。4月11日又去拍了一个片子,没事。白血球降到4000了,但在正常值,也不咳嗽。但我预感不妙。4月14日再照片子,肺部侵润由虚到实,有钱币大小的一块儿阴影!人感觉虚弱到走路都喘气。院里还是没有人给我定论SARS,每天还回家。为什么当时医院那么忽视?因为每年冬春换季时发热问诊病人都会增多,开始不觉得反常。当时没注意到SARS感染者初期症状和典型肺炎的不同,前者发烧,肺部感染的速度极快,血相低于4000,血液中能查找到抗体,就可以确诊。但当时医院做不了血液中的SARS抗体检验,就不给确诊。
4月14日,我担心传染家人,决定离家回去住院,急诊科医生给的诊断仍是“肺炎”。当时一位高个子的主治医生穿着隔离服、戴着一副硕大的防护眼镜从隔离间出来,极力劝阻:“住在这儿,你不是也是了。”当时还不让承认在北京发现了SARS,但我们都已经很清楚这句话的含义。我们很忌讳‘非典’这个词,都隐晦地说成‘那个’...我没有接受那位医生的建议去小医院治疗,但我也坚决不进天井病房。当时医院没有发热门诊,心脏、神经、肾脏、呼吸、消化多系统的病人都拥挤在急诊科留观“天井”里。和其他混沌的发热病人不同,我之前的信息收集和人际网发挥了作用,求生本能吧,找人在急诊科南北大通道的北端上风口找到一个位置,远离了南侧下风口的天井病房。从4月14日晚开始,我在医生看病的房间外面,独自躲在被窝里吸氧和输液,为避免家人传染不让他们来探视。
4月15日这天,我见到一个医生来传达院里的通知:“一个病人不留!”院已经下决心要关闭天井病房这个疫源地了。我在急诊通道的北端呆了一天多,就被一位护士要求必须迁入天井病房,“要不进病房,要不出院,不能占用通道”!我只好让步,被送到了急诊科门口护士站后面的通道里,此时医生也不知道我是否已开药、是否经过诊治,氧气瓶空了,也没有护士来给换——医院已处于一片混乱。
我在镜子里偶然看见自己鬼一样的脸,发高烧、拉稀脱水、肺部感染、心脏缺氧、肾脏也有问题了,我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喝一点水、吃一点粥,可能就挨不过去了。一步一挪到北门的小卖部买了几瓶水和几罐八宝粥,这时连拧开瓶盖的力气也没了。
后来,我还是进了天井里,昏昏的...一名过来给我输液的护士轻柔地对我说:“别着急,你的病过几天就会好了。”这是我住院期间听到的唯一一句安慰的话。我没有想到,4月17日,这位叫王晶的护士就SARS病发,后来和急诊科副主任丁秀兰一起因公殉职.....
J先生,一位中年建筑工程师的遭遇是她的妻子讲给我的,已经写在《疫城往事3》中,我一直难忘,是因为和我一样,他4月7日在人民医院被染,10日发烧,...不一样的是,4月17日,他的生命之钟永远停摆了——在太平间旁那个冰冷的洗衣房...
2018年4月29日写于北京玉桃园
敬请关注《疫城往事》(8)——我临终前的48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