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 作者与编者
编者按:
作者礼露,资深记者。她在2003年京城爆发的“非典”(SARS)瘟疫中不幸感染,九死一生。十五年后,她写下的这篇纪实报告文学,既是对当年SARS疫情的真实回顾,也是对抗疫战役的客观总结,同时还为将来的防疫工作提供了第一手史料和有价值的参考。
《疫城往事:2003求生记》(八)
作者:礼露
谨以此文
悼念十五年前在那场烈性传染病中不幸罹难的人们
感恩萨丕达、王颖——我的朋友
这次的写作与以往完全不同,谋篇布局无,提纲无,图无...就开始了。以前发东西主要压力来自主编,我要对他负责,他要对媒体、团队负责,媒体要对党负责...如“疫城往事”这个标题是通不过的:伟大祖国的首都怎么可以叫“疫城”.....呢!记得4月16日本文第一篇群发等待公众平台“审批”那几分钟,心,提到嗓子眼了。见到“发送完毕”,瞬间,眼睛都湿润了...
(病史回顾:于2003年4月7日带人看病获院内感染;4月10日发病:高烧、腹泻、浑身酸痛,未做治疗......4月13日赴北大人民医院急诊,检验白细胞计数低,淋巴计数高,胸透未见异常,抗生素治疗。4月16日,胸透显示左肺下感染,信立泰输液,4月17日胸透显示两肺均有感染,检验白细胞计数低,淋巴计数高,持续发烧,腹泻、浑身酸痛,信立泰输液;4月18日持续发烧,腹泻、浑身酸痛有所减轻,胸闷气促加重,新上处方:口服利巴韦林、西力欣、地塞米松.....)
(4.19~4.21)我临终前的48小时
感觉肺的存在
4月19日这天,高烧还是继续。胸闷和气促加重,但浑身的酸痛明显减轻了。我真实感到了肺的存在。它好的时候,我从来没意识到它在胸腔里占那么大的空间,更从没有过因它的劳动心存感激,此时我知道它默默为我工作了一辈子现在出来宣示自己的功劳了,即今天说的“刷存在感”。但当时它并不疼痛,只是很沉,有些膨胀,在胸腔里挤压着胃和心脏,对,就是那种感觉。
以前我没得过肺炎。小时候发烧主要是扁桃体化脓。感冒了顶多上呼吸道感染,简称“上感”。一般是先咳嗽,显得严重的样子。在我家下乡农村时,我妹妹少女时得过大叶肺炎,发高烧,剧烈咳痰,咳得肺空洞的声音...后来青链霉素救的命。“非典”显然不同。悄悄的发烧,前期并不咳嗽,我想是因为病灶是直接从肺叶的下部开始,向上,向全肺浸润。或许因为发展太快还来不及有渗出,所以,咳痰和咯血都没有。
我的肺到底怎么了?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世卫组织的SARS病理报告告诉了我,这个报告居然2003年4月14日就发在网上,样本不是中国内地提供的:
“病理改变:肺脏大体解剖主要为肺实变。从香港和加拿大的肺活检及尸检资料发现,不同部分的肺组织可见到早期及机化期弥漫性肺泡损伤(DAD)。早期改变为肺水肿及透明膜形成,符合早期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表现。之后出现肺泡腔内细胞性纤维黏液样机化渗出物,与极化性肺炎一致。肺间质可见单个核细胞浸润。部分患者肺泡内可见胞质内富含空泡的多核肺细胞,电镜下未见病毒颗粒。其他表现还有局灶性肺泡出血、小气道内可见炎性坏死碎屑等。未见细胞核内或胞质内病毒包涵体。病理标本用多种免疫组化方法亦未发现病毒抗原成分,提示SARS的组织损伤不是病毒直接损伤,而是由于病毒诱发的细胞因子或其他因子造成的继发性损伤...
王颖的电话
常莉是我确认非典后第一个通知的北京的朋友。外地的朋友,最先知道的就是王颖。
也是巧了。4月7日那天带陈寰阿姨看病,4月9日王颖从锦州过来开会,我们照例见面。每次他来京都有意下榻西直门宾馆,为的离我家近。我们经常彻夜长谈,但那天傍晚,我在宾馆就感到四周阴冷,有些不舒服,没说多会儿话就告辞回家了。当时在潜伏期。
我在《发现伍连德》(2011年出版)后记中曾有机会倾情表达“谨以此书感恩萨丕达王颖我亲爱的朋友”。和萨丕达夫妇的友谊可以追溯至上世纪的1970年。他们是锦州下乡知青,我跟着家从沈阳插队——在渤海湾兴城望海公社一个没有电的小村里相遇。当时我们十七八岁。他们在一个青年点即“集体户”里,共有7人。全部来自锦州中学,那是锦州最好的学校,但他们的学业被文革截断在初中一年级下半学期。
遇到他们,给我的一生带来极大的影响。可以说,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挺到1979年高考恢复抓住时代的末班车。虽然文革下乡阻断了我们一代人的前途,但求知饥渴上学的愿望一直涌动在心底,记得有回不知从哪儿淘来一本《人体解剖学》,我和王颖大田铲地回来就在煤油灯下看啊背啊好新鲜啊闻所未闻哦,鼻子熏成了两个黑窟窿!找到一本针灸的书,就互相扎。萨丕达摘下眼镜让我练手,多年后他才告诉我,当时扎到了白眼球!他都没吱声...
王颖较早回城,在锦州自来水公司入户收水费。她不断的给我邮书,我读到《牛虻》、托尔斯泰的《复活》甚至十六开一部厚厚的《世界科技发展史》!精疲力尽劳动之余那些煤油灯下的夜晚从来不敢荒废。萨丕达不但爱读书还写作,整天戴着大眼镜独立思考着和农活没关系的哲学问题。他较早质疑“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口出名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贫下中农接受再教育”。他终于等到可以考试上大学的机会,和后来江青树立的典型“白卷先生”张铁生一个考场。他们那批是拼试卷拼分数考上的,后来就是“工农兵”上大学,由单位推荐的。
如果不是那么安静的小村,人与人不会有那么深入的接触,我们比肩铲地、倒粪、挖池塘、打农药、铡草...萨丕达还和我妈妈下乡一个工作队待过,大家虽然也就不到三年的共处,友谊却持续到跨世纪,还在继续着...
王颖,人如其名,天资聪颖。我的父母对她评价:强逻辑思维,强记忆力,强理解力,强表达能力,强组织能力。后来她从一个挨家挨户收水费的小员工成长为自来水公司总工程师直到市建委总工程师,特别励志。其实在那个时代她很容易走上入党做官政工干部那条道路,但她在人生三岔口选择了对于女性来说很不容易的工程技术专业。
锦州一共几座桥?其中三座尤其最漂亮的那座,王颖是工程总指挥——我介绍这么多,其实是想告诉说,王颖成为2003那个春天“拯救朋友礼露”行动总指挥、萨丕达在我最危重的时候勇闯疫城孤身救友...一切都不偶然。
刚刚发烧,大约4月13号吧,她抽空来家里两次看望,就回锦州了。她电脑上查遍了所有能够找到的资料,相信已经速成专家。她的学习能力没说的更有惊人爆发力。结论出来了:礼露非典无疑。在我还未查出肺病灶时他就开始行动了——
当时在网上给吴怡副总理写信,当时吴怡还没有接任卫生部代部长,但主管医疗卫生口,她说了我的情况和医院的情况,提到北京的医院乱相。相信这些都没可能达到高层那里。她在网上寻找对症疗法,翻遍国外的资料,更关注世卫组织通告科研进展。所有我已联系到和应该联系的亲友:阿彬万莹礼群常莉晓初我沈阳的家人...北京这边我单位的领导她都牵上线了。在外面织成了网,看看每个人能尽力帮上什么做点儿什么。她给我通报万莹和礼彬在外面的情况,我知道他们是安全的。王颖回到锦州,开始没人注意她,北京这边紧张了,倾城大逃亡,锦州才紧张了。全锦州都知道有个人和北京的SARS朋友贴身接触了,一时王颖成了可怕的名人。市长给了她半月假在家不上班。她就一直用电话遥控,指挥这边。
4月19日傍晚,王颖来电话,说她把我的情况已通知了沈阳的家人。下面的话我觉得突然,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她问我是想回沈阳?还是就留在北京?我楞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沈阳是我的老家,我的父母都葬在沈阳公墓回龙岗...我说,还是八宝山罢。
她一定不知道,当时如果死了不会通知任何人的,消毒后,一个黄袋子装上直接送昌平火化。死无葬身之地。
王颖在安排我的后事了。当然,也只有她,我可以放心托付一切。从发病到此时仅仅9天,但我们都清楚这个病,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敬请关注下集《疫城往事9:2003求生记——我临终前的48小时》
2018年5月2日写于玉桃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