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传媒】張信剛:文明的互动、困境、展望——《文明的地圖》緒論(一)
2021-09-30 00:57:37 阅读量:12260
第一部分:文明的互动
张信刚
中国多个世纪对外往来的主要通道是“丝绸之路”。这个名字是19 世纪德国一个地理学家起的,非常之恰当。总括来说,传统丝绸之路有北路、中路、南路,主要是从黄河流域穿过河西走廊和新疆,经过中亚、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到地中海东岸。
另外,在蒙古高原之北和西伯利亚针叶树森林之南的中间地带有一片从大兴安岭直达乌克兰的亚欧大草原(或称欧亚大草原),这就是草原丝绸之路。历史上有月氏人(吐火罗人)、斯基泰人从欧洲经过这条通道来到东亚,而匈奴人、突厥人还有后来的蒙古人又经过这条通道从东亚到达西方。这些人口的移动是文明之间互动最为明显的例子。在中国南方,从四川、云南南下缅甸可以出海到印度洋,再转往波斯湾或是也门,最后到地中海东岸。也可以从广州出海,沿越南海岸,绕过马来半岛进入印度洋,再转去地中海。这是海上丝绸之路。考古发现证明,埃及的货品在秦汉之交就已经从海上来到了广州。提起丝绸之路,大家最熟悉的当然是张骞、法显、玄奘等人去中亚时所走过的,从长安出发,穿过河西走廊和沙漠,越过高山,由绿洲所串起来的绿洲丝绸之路。丝绸之路的开发其实早于丝绸贸易,它实质上促进了不同地区的交往,并展现了文明之间的互动。除了丝绸和其他物质的交换,信仰和生活方式的交流其实对后世的影响更长远。别的不说,单是佛教传入中国就已经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2006 年春天,我在巴黎大学万神殿—索邦校区作一个月的学术访问,主要是研究欧洲中古史。有一天清早,我在校区附近散步,看见一个以前没注意到的教堂。它门口的铜牌和告示说明是用法文和阿拉伯文写的,这座教堂属于叙利亚礼仪天主教会,做弥撒用古叙利亚语,辅以阿拉伯语。叙利亚礼仪天主教会与(独立于罗马教皇的)叙利亚东方正教不同,但也有别于由教皇直接任命主教的拉丁系的天主教会。它在18 世纪和罗马天主教教廷签订了合并协议,承认自己是天主教的一部分,也承认罗马教皇的领袖地位,但可以选举自己的宗主教和保持原有的独特礼仪。这里要特别介绍一下。基督教最早的教会当然不在罗马,而是在巴勒斯坦、叙利亚、小亚细亚和埃及等地。
这些地方的教会各有各的传统、教仪与信众,没有谁从属于谁的问题。后来罗马帝国定基督教为国教,就有了谁是正统的问题。经过几百年的政治和社会变迁,基督教出现两大支派,一个是由罗马教区的主教所统领的(奉行拉丁礼仪和规章的)拉丁教会(一般称为“罗马天主教”),另一个是由君士坦丁堡的大牧首统领的(奉行希腊礼仪与规章的)希腊正教。这两大支之外,还有几个较大的支派(埃及、亚美尼亚和埃塞俄比亚的教会)和许多小支派。五世纪,西罗马帝国灭亡,在没有皇帝的混乱中,拉丁教会成为西欧社会的稳定力量,与使用希腊语并且受制于东罗马皇帝的希腊教会渐行渐远。七世纪,东罗马(拜占廷)帝国的埃及、巴勒斯坦和叙利亚几省被穆斯林占领,这些地方的基督教会虽然受到伊斯兰法律的保护,但它们和东罗马帝国的联系大为减弱。11 世纪,拉丁教会和希腊正教正式决裂,互相判处对方要受“绝罚”,但一些小支派仍然保持独立,未归属哪一派。十字军占领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时,当地不少基督教派愿意和拉丁教会合并,但因为语文、礼仪、法规等问题,没有具体的结果。16 世纪,奥斯曼(鄂图曼)帝国灭了东罗马(拜占廷)帝国,也控制了早已伊斯兰化了的埃及、巴勒斯坦、叙利亚和伊拉克。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对不同的基督教会有所偏颇:与拉丁教会亲近的受到打压,与希腊正教亲近的则较为好过些。但是一个多世纪后,拉丁教会的力量因为欧洲的兴起而增强,希腊教会因为奥斯曼帝国转弱势,反而更加自主。18世纪,西欧在中东的力量越来越强。在这个背景下,叙利亚东正教一位刚上任的宗主教忽然宣布他自己皈奉罗马天主教,引起了叙利亚教会的分裂,他自己则带领部分追随者迁往黎巴嫩设立新的总部。他随即与罗马教廷签订协议,把他领导的教会与天主教合并,但保留了叙利亚语和原有的东方礼仪。
中亚的突厥裔穆斯林从11 世纪起就经常南下到印度的德里抢掠,后来还建立了据点。12 世纪末叶起,印度北方逐渐被穆斯林占领和统治。这个时期,由中亚南下的穆斯林除了在德里建立了巩固的政权之外,还有不少人在印度北部和中部的某些地区也建立了地方政权。12—15 世纪,印度北部、中部由穆斯林统治的地区被称为德里苏丹国。德里苏丹国统治的人口其实大半是印度教徒,而在印度北部和中部,同时还存在着许多信奉印度教的王公所统治的大大小小的公国。这些穆斯林政权和印度教政权的领土犬牙交错,统治者也经常合纵连横,相互兼并。政治与军事的联盟关系并不完全以宗教信仰划线。跨宗教的联盟以及军官和文人先后效忠于印度教王公和穆斯林苏
丹的情况也屡见不鲜。今天印度(或者全世界)最优雅美观的建筑物之一是在新德里南部的库特伯高塔(Qutb Minar),它是穆斯林统治者为了纪念消灭德里印度教政权,在12 世纪末起建, 13 世纪完成的。该塔高73 米,有五层阳台,塔身的横断面是圆形的莲花瓣,下粗上细,用不同色彩的石料装饰。我去参观的时候,导游是一个充满宗教激情的印度教徒。他特别给我建议了几个拍照的好角度,并且指出整个塔身的切面是莲花形状,而莲花是印度教(和佛教)的标记。他认为当时替征服者设计和建筑这座高塔的工匠,应该是和他一样忠诚的印度教徒。在高塔的底部有一处说明:库特伯高塔的塔基所用的石材是来自德里几个被拆毁了的印度教庙宇。
就在差不多同一时代(12—15 世纪),今天土耳其所在之处,也是分别由不同的穆斯林政权和希腊正教政权统治。前者以塞尔柱突厥人为主,称为塞尔柱苏丹国;后者主要是十字军第四次东征占领和劫掠君士坦丁堡之后,各地兴起的希腊人政权,其中最大的是今天土耳其东北部的特拉布宗王国。我去过特拉布宗,还参观了仍然矗立在那里的晚期拜占廷建筑精品圣智(原希腊语义为“神圣智慧”,又译圣索菲亚)教堂— 和伊斯坦堡(Istanbul),即君士坦丁堡,的早期拜占庭经典建筑同名。特拉布宗这座教堂建于14 世纪,当时塞尔柱人已经包围了特拉布宗王国并且正在蚕食它。教堂的部分石雕有明显的塞尔突厥人的伊斯兰风格,制作这些石雕的匠人有可能是受僱于希腊业主的塞尔柱突厥人。
从土耳其和印度这两个例子可以看到,文明之间的借鉴是双向的。整体强大的文明可以向正在式微的文明借鉴;正在衰落的文明一般都会向强盛的文明学习,也可以从强大文明地区聘请对自己有用的专才。
上图是我在湄公河流域旅行时拍的照片,地点是吴哥窟废墟中一面不太为人注意的墙上的浮雕。从图中拿着武器的士兵头上的发髻和饰物,可以判断他们应该是南宋士兵。吴哥窟是柬埔寨真腊王国时代用时三十多年建造的皇室陵墓,是世界上最大的宗教纪念馆,先是印度教的,后来改为佛教的。中国史书上提到,元初时周达观驻节真腊一年,回国后写了《真腊风土记》,但当时他所带的士兵是甚么打扮现在很难说。无论如何, 12—13 世纪来自中国的士兵,出现在深受印度宗教影响的真腊国皇家祭祀建筑羣的浮雕中,的确是文明互动的一个表现。我在老挝的首都万象(永珍)的大街上溜达,见到一家餐馆的名字叫“辽宁饺子馆”。走进去唠了几句嗑,最后还从我的辽宁老乡那里“蹭”了一顿饭。
这段旅程接下来的文明互动就实在更多了,但是史书中没有记载。
世界上早期的书写方法都很麻烦,字母的发明和使用是一个重大的改进。大约3,400 年前,腓尼基人发明了字母,一共20 个辅音,没有元音字母。这对于只有三个元音,而且变化有规则可循的闪米特语言来说,不是一个大问题,比如今天阿拉伯文的报刊也不标注元音。腓尼基字母传播得很广,它的继承者是说阿拉美语的巴比伦人所使用的阿拉美字母。公元前六世纪,波斯人打败了巴比伦人,成了中东的新霸主,但阿拉美语仍旧是中东地区的通用语。巴比伦人曾经把大多数犹太精英迁移到巴比伦,这就是犹太(即希伯来)历史上的“巴比伦之囚”。波斯灭了巴比伦之后又把犹太人放了回去。在这之后的好几个世纪里,犹太人继续说阿拉美(Aramaic)语— 这也是耶稣使用的语言。耶稣受难后,最早的基督徒在今天的叙利亚和土耳其。
后来叙利亚的基督教徒又用叙利亚文翻译了希腊文本的《圣经》,于是公元二世纪的叙利亚人通过宗教文书,就和犹太人、巴比伦人、腓尼基人联系起来了。叙利亚文流行后,中东地区的基督教、摩尼教和景教都用叙利亚文书写他们的文书,彼此之间的写法只有少许差别。由于景教(聂斯脱里派基督教;又称“东方教会”)被正统基督教迫害,被迫离开叙利亚,它的信徒辗转到了波斯和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劝化了很多本来信仰祆教(俗称拜火教)的粟特人。粟特人在4—10 世纪是丝绸之路上最为活跃的商人。唐代所谓的胡人,最主要就是指粟特人,而中国历史上最为人所知的粟特人乃是出生于辽西的安禄山。
20 世纪初,在敦煌附近的一个长城烽燧下发现了七封信札。据研究结论,这些信札是住在甘肃和新疆的粟特商人写回家的,时间在四世纪初,却不知甚么缘故没有投递出去,而被遗留在烽燧下长达1,700 年!它们是现存的最古老的粟特文书。这些信清楚地反映了当时粟特商人在中国做生意的情况。还有一封信是一个被丈夫遗弃的粟特妇女写的个人凄惨故事。这批粟特信札以及许多现存的粟特文书
是用粟特字母拼写的粟特语,它是东伊朗语的一种。粟特字母是经过改造的叙利亚字母。由于粟特人在很多地区做生意,所以就把他们的
宗教传给了一些本地人,特别是属于突厥语系统的回鹘人— 这个时期的回鹘人有的信佛教,有的信摩尼教,也有不少人信奉景教。回鹘人受到了中国人和粟特人的双重影响,所以回鹘文把粟特字母加以改造,然后把每个字母旋转九十度,竖着成行书写。后来成吉思汗命令两位回鹘(维吾尔)学者为蒙古造字,这两位学者就把回鹘字母又改造成了竖着写的蒙古文字,这就是至今仍然为中国蒙古族使用的蒙古文。
主要住在波斯的伊儿汗国的汗王阿鲁浑曾于1289 年用蒙古文给法国国王腓力四世写了一封信,内容是说:我想打耶路撒冷和埃及,如果你们想要耶路撒冷,不如和我们一起出兵;拿下耶路撒冷后,战利品我们平分,耶路撒冷归你统治。这封信上还盖着忽必烈汗所赐的伊儿汗国的国玺,上面用篆书刻有“辅国安民之宝”六个汉字。伊儿汗阿鲁浑叫一个常驻波斯的热那亚商人给他送信,但是当这封信送到巴黎的时候,法国人已经不想去打耶路撒冷了,就回信婉拒了这个建议。这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热那亚商人又用了很长的时间把法国人的回信带到伊儿汗国,不巧阿鲁浑已然去世。但他在世时写的那封信却成了欧亚外交文件中的珍品,现在被收藏在法国国家图书馆里。
可以总结一下:腓尼基字母向西北传到了希腊;希腊语属于印欧语系,元音的用法很复杂,而腓尼基语里只有三个固定的元音,字母只有辅音而没有元音,希腊字母却兼有元音和辅音。希腊字母的第一个是元音,叫α(alpha),第二个是辅音,叫β(beta),因此整套字母就叫 alphabet ,是头两个字母的结合。希腊字母向西北传,形成了拉丁字母;10 世纪向北传到了刚接受基督教的斯拉夫民族的地区,形成了西里尔字母,所有信仰东正教的斯拉夫民族(如白俄罗斯和塞尔维亚)以及后来受到俄罗斯文化影响的国家(如哈萨克斯坦和蒙古)都用西里尔字母拼写自己的语言。腓尼基字母向南传,形成了希伯来字母;再向南到了埃塞俄比亚,形成了今天仍然在使用的阿姆哈拉字母(阿姆哈拉语也属于闪米特语族)。腓尼基字母向东传到了巴比伦,就形成了阿拉美字母;阿拉美字母向西南传到阿拉伯半岛,先出现了那伯泰恩字母,后来经过改变成了今天的阿拉伯字母。阿拉美字母往西北传,就形成了刚才提到的叙利亚文(包括摩尼教的字母和景教的字母),接着就是粟特字母;把粟特字母稍加改变就成了回鹘字母,从横写变成竖写就成了回鹘文;而后来在回鹘字母基础上创造了蒙古字母,在蒙古字母基础上又创造了满文字母(当今通满文的人群主要是新疆伊犁附近的锡伯族)。顺便加一句,南亚和东南亚的多种字母大多源于梵文,用弯曲的婆罗米字母书写。
婆罗米字母并不是直接从腓尼基字母的形状变异而来的,但是由于雅利安人早期和中东的联系,字母这个概念应该是从腓尼基字母引入的,字母的形状和发音则是印度的产物。
全世界各种文字的书写系统十分庞杂,但仍然有脉络可寻。要说明文明之间的互动性以及文明的之间的联系,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事例了。(待续)
作者简介:
张信刚,世界知名生物医学工程专家、香港城市大学荣休校长及讲座教授、英国皇家工程院外籍院士。先后任教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加拿大麦吉尔大学及美国南加州大学。1985-1990任美国南加州大学生物医学工程系系主任;1988-1989年任美国生物医学工程学会会长。1990年之后,先后出任香港科技大学工学院创始院长、美国匹兹堡大学工学院院长、香港城市大学校长。曾担任香港文化委员会主席、香港创新科技顾问委员会委员等公职。被聘为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安交通大学、东北大学名誉教授。
2007年退休后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山东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中欧国际商学院及土耳其海峡大学讲授人文通识课程,并任北京外国语大学丝绸之路研究院名誉院长。
获颁法国国家荣誉军团骑士勋章、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金紫荆星章、法国国家学术棕榈司令勋章。
发表过英文学术论文百余篇、研究专著两部,获得一项加拿大专利。著有关于教育、文化与文明的中英文著作13部。
加拿大共生国际传媒获权连载,编辑 胡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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