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在香港寓所与本文作者合影
2012年9月下旬,笔者突感内心烦躁不安,有几个夜晚虽勉强入眠,仍难安寝。每至凌晨,一夕数惊,终难再睡,遂挨至东方破晓。然心有疑惑,不知究为何故。
南师圆寂,再无可疑,听闻之下,不啻晴天霹雳。笔者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怔怔地坐在那里,泪花模糊了双眼,许久,许久……笔者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老师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
是日中秋夜,天朗气清,月光如水,洒落窗前。笔者仰望中天明月,心就像掏空了一般,援笔写下《悼南师怀瑾公二首》以寄心中的无尽思念。其小序云:“壬辰中秋日,惊悉南师怀瑾公示寂,心甚悲摧,双泪潸然,情不自持。因有此咏,诗以奠之。”其七绝云:“一夕中秋惊坐起,清光桂魄照窗前。南师慧炬传天下,依旧音容在世间。”其五绝云:“遥念师恩重,心摧泪自潸。南师人不远,遗爱满人间。”
两诗写罢,不觉泪流满面,望着南师赠我的大幅彩色照片——照片上,老师安祥地坐着,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满头银发,脸上慈祥地笑着,永远温馨而慈爱。瞬时,往日如昨,历历如在眼前……
未谋师面 先结师缘
1994年的一天,我的好友史平先生来家中作客,他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当时供职于国家外文局。他正负责外文局所属一家出版社编辑出版南怀瑾先生的系列著作,其中有《易经杂说》、《易经系传别讲》、《禅海蠡测》、《禅话》、《参禅日记》、《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等等。
他介绍说:“南先生是极富传奇色彩的海外著名学者,毕生致力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对儒、释、道三家之学的参悟、研究极有见地。此次推出南先生系列著作对振兴中华文化很有意义。”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大陆读者对南先生很不了解,甚至连名字也没听说过,各种媒体也从来没有报道过。如果你有兴趣,希望能写一篇全面介绍南先生的文章,正好也适合刊登在你们《华声报》上。”
《华声报》是国务院侨务办公室主办的中央级侨报,当时我是报社编委兼副刊部主任,于是,我对史先生说:“介绍南先生的文章登在华声报副刊上真的很合适,可惜我没有见过南先生,也很不了解,只是听好友提起过,南先生是当代佛门大居士,又是大学者。你要有现成的文章那就太好了。”
史先生说:“现成的文章真的没有,按说应该先去香港采访南先生,然后再写,可是时间又来不及,只好烦劳你老兄了。我准备些材料,你先研究研究,再决定怎么写。”我在上中学时就酷爱中华传统文化,文革后参加首届高考又读的是北师大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因此对史平先生如此热情推荐的南先生自然产生浓厚兴趣,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几天后,史先生带来一批关于南先生的资料交给了我。随后,我仔细阅读了全部资料,发现尽管其中不少仅是零章碎简,但也有一些较为完整的记述和回忆片段,最可贵的是,资料内容可信度很高,这使我增添了信心。
随着对资料的深入研读,南先生迄今的人生行履清晰起来,而先生的音容笑貌也鲜活地呈现在我的脑海中。于是,我挥笔写下了文章的标题:《学界楷模 一代宗师——记中华传统文化之集大成者南怀瑾先生》。文章也如同流水般涌出——“时至今日,在海峡两岸,在日本、韩国,在东南亚,在北美、欧洲,甚至在世界上其它更多的国家和地区,南怀瑾先生依然是一位颇富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且名播遐迩,声誉日隆……”
接着,我在文中凝炼而全面地叙说了南先生的生平事迹,力争以最简约的文字、尽可能丰富的内涵,为读者提供更多的相关资讯,让人们更多地了解南先生。一连几个不眠之夜,万籁俱寂,奋笔疾书,全文终告完成。行文之时,我深深为先生的文章、道义、品格所感动、所激励,在文章的结束语中,我这样表述了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感受——
“先生以七十七岁高龄犹尽全部心力度化众生,不避风霜劳苦,惟以天下为念。正是:高山苍苍,河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而世人也将永远记得——在当今这个时代环境里,还有这样一位众所景仰的大师,奉献心力,继续着孔圣、释迦文佛以来的伟大教化,薪火相传,永不止息……”
该文以整版篇幅刊出,排版时,恰逢青岛市政协委员成洪章先生寄来他的大幅篆刻作品——观音菩萨造像,极为精美,遂套红作为全文衬底。报纸印出后,版面十分漂亮、醒目。这在1994年的报业,应该是个不错的创意。
史先生见到这期报纸,十分高兴,随即给南先生转去了样报。这期华声报也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不少人争相阅读,社会反响很好,而一个很高层级的机构甚至专门派人到报社买走了50份样报。不久,台北《十方》杂志又全文转载了这篇文章。为此,我深感欣慰。虽然当时尚未与先生谋面,但先生已然成为我心目中深深仰慕的老师。
香江禅坐 南师亲传
1995年6月下旬,笔者偕同曹越先生应南师之邀来港拜访。那时尚无港澳自由行,须经由旅行社随旅游团前往。
24日,我们进入香港,当晚略事休息。次日下午,我们从下榻处乘车先到中环,抄近路从香港公园拾级而上,来到半山坚尼地道36号B座南师寓所。虽然尚属农历五月,但当地已进入夏季,一路酷热,还是大汗淋漓。
南师见我们如期造访,非常高兴,执手问长问短。我在《南怀瑾诗话》一书的自叙中记述了与南师的初次见面:“时维五月,岁次乙亥,余尝偕友自京赴港造访南怀瑾先生,此香港回归之前二年事也。余于南师,虽素仰盛名,却未曾谋面,故彼次初见,心中惴惴,盖恐言语之不到而礼数之未周也。孰知一经晤面,见师霭然长者,风神俊爽,银发皤然,有儒、道、佛三家气象者。及与师执手晤谈,则觉师之手润泽轻柔,暖似三春,固知师非常人也。而‘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一如晤对父母然。”
当晚在南师寓所餐毕,南师指了指我们,对在座弟子宾朋说:“他们二位从北京远道而来,今天就开讲玄奘大师的《八识规矩颂》,你们要听好哦!”接着,南师助手李淑君小姐将事先准备好的相关资料分发给大家。南师呷了一口茶,便开始娓娓讲述……
原来,玄奘大师将印度十大论师对世亲《唯识三十颂》的注释,“糅译”而成一部十卷本《成唯识论》,该论遂为法相宗唯识学重要宝典。玄奘大弟子窥基法师以该论“文广义幽”,卷帙浩繁,请奘师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等八识分为四章,每章作颂十二句,尽括全书要义,以体现佛法精髓,方便学人参究。佛说万法唯识,可见其论述之重要,然唯识学之难亦为佛门共识。当时能亲耳聆听南师对《八识规矩颂》的详尽解说,实为人生一大幸事。尽管此前自己对佛学接触不多,所知十分有限,但听了南师一连几个晚上的精辟、生动讲述,初学唯识,仍有如饮醍醐之感,眼界顿开。
在港数日,每天午后我们便到南师寓所禅坐。禅堂内檀香袅袅,至洁至净,细心的李淑君小姐总是先为我们准备好两个高低适合的座垫,还有放在双膝上的两条厚厚的毛巾被,避免静坐时双膝染上寒气。
第一个下午,南师先让我们上座,指导禅坐的准确坐姿,譬如全身放松,跏趺而坐,脊柱挺直,两手双叠,拇指相拄,头微垂,眼微闭。然后,要我们按安那般那法要求,内息诸缘,心内无喘,净念相继,腹式呼吸,直至定境。
曹先生已修持多年,又是中国佛学院郭元兴教授的入室弟子,一上座便双盘到位。而我仅是浅层次的初学者,只能单盘而已,坐姿也不标准。南师见状,便走过来轻轻地将我的后背和头扶到位,在我耳边轻声叮嘱:“万缘放下,不思善恶;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至无念无想时,即可入静。”
此刻,我紧绷的身心渐渐舒缓下来,脑海中的纷乱念头也渐渐消失,而南师的话语似在耳边,又像在遥远的天际……静,真的好静,四周无一点儿声息,一个半时辰过去了,竟毫无察觉。直至耳边响起老师轻轻敲击的引磬声,才徐徐睁开双眼,视线所及显得格外清亮。笔者有七绝一首记述当时情景。诗曰:“静室跏趺面壁听,纷陈杂乱却丁丁(zhēngzhēng)。如何话语轻轻入,天籁初闻第一声。”
次日午后,我们又来到禅堂静坐。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南师步入禅堂,看了看我们禅坐的情况。引磬声响起,我们便慢慢睁开双眼。南师对这堂静坐还比较满意,接着对我们做了诸多开示,强调:“学佛修道,最注重起心动念,也就是心的行为,否则就是空话。发心要发菩提心、慈悲心,只有功德具足,才能智慧具足,每一个行为都要看他有没有慈悲的心,就那么严格。”
曹越此前曾来港看望南老师,南师亲传他准提法,所以这一堂禅坐修的便是准提法,心中一直默诵准提咒。曹越报告了他禅坐时的感受,南师特别开示他:“意识上要有这个影像——虚空即我,我即虚空,虚空与我,无二分别。如来如来,如是如是,如如不动。”
我是初学者,起初也是因为身体不好,影响工作,很想通过静坐养生祛病强身。南师对此极为体恤,告诉我:“慢慢来,你腿累了、麻了,可以先下座。把腿放松,先把腿揉一下,然后腿打开,摇一摇,很舒服了,再下座。千万不要人在很紧急的时候,马上下来。你们功力不到,马上下来,这个腿将来说不定就搞别扭了。另外注意,两个腿都慢慢放开,摇一摇,手放在后面。”
在离港返京的前一天,南师再次为我们开示:“真正的佛学,用现在的话来讲,是追寻自己生命的最初、原始的根本,要找到生命的根源。”接着,南师对禅坐时的出入息与人体的五大——“地、水、火、风、空”的关系作了深入阐述:“呼吸就有生命,念动气就动,念不动气也不动。初步得定,念空了,气也慢慢静止,由气变成息,不出不入,这就是真气。这样一静下来,内在感觉有气的作用,每个细胞里都有气,全身都充满愉悦的快感。如此修息,然后才去修准提法。”南师还特地关照我说:“为你的身体要作适当调整,禅坐时,你稍稍注意丹田,不是用力,是意识令它向内而收。”
临别时,南师叮嘱我们:“回到北京后,禅坐有了一定基础,再来进一步学习。”
嘱为诗话 三载乃成
在港期间,有一天我与曹越先生及香港中国通讯社郭招金社长侍坐于南师寓所。南师赠我《金粟轩纪年诗初集》一部,当时匆匆翻阅,见南师诗作格律谨严,文词雅驯,声调铿锵,且意境深邃,颇具古人韵味,实为难得一见之佳制,便连声赞叹。赞叹之余,又深感诗集中没有注释,恐怕会影响读者对诗作的理解。南师听罢,很是赞同,对我说:“原有此意,只是没有找到适合的人来做,你如果有兴趣,就来做做这个事。”
在《南怀瑾诗话》自叙中,我曾记述此事缘起:“留港数日,聆师教诲,颇霑法益。忽一日,余有幸获师赠《金粟轩纪年诗初集》,此师之门弟子八年前旅居美国华府郊次所编,此中辑录怀师甫自十五至古稀之年,旧体诗作凡六百余首。余见而喜之,不忍释手,惟叹其未有注释解说,恐时人难以索解耳。师遂嘱余:‘倘有兴致,可为释注,以便后学。’余惶恐中,惧学力之不逮,有辱师嘱,然无由婉拒,亦只得从命而已矣。”
临别时,南师又赠我《金粟轩诗词楹联诗话合编》、《楞严大义今释》、《楞伽大义今释》、《禅海蠡测》等著述,以及沈德潜编选之《唐诗别裁集》、《宋诗别裁集》、《清诗别裁集》,王文濡编著之《评注宋元明诗》、《清诗评注》,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等参考书籍,足足装了一提包。
迨返京后,每思及师嘱,即惕惕乎朝夕,执集在手,披阅再三,反复吟咏,未尝一日稍怠。冀一窥堂奥,以为释著,至此,则反觉践诺之不易为也。南师尝对门生说:“我不是诗人,我的诗只是兴之所至,自己拿来发抒心情和思想的感喟而已,有时是作为个人经历的记忆资料。在我的写作中,少有对虫鱼鸟兽、山川人物缠绵悱恻的情怀,又在诗词中随意羼入理性的句子,或佛道的术语。有山林羽士的蔬荀气,又有理学家们的头巾味,既不能创作新格,又不肯泥古不化,一无所是,只能说像禅师和尚们临机的偈语。”
此诚师之自谦耳,而我读师之诗,“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此诚天籁之音,而非凡人之语也。余虽素喜古诗文,然以往既囿于见闻,且不求甚解,仅粗知大要耳,皆属浅尝。于儒、释、道三家之学,亦仅识皮毛,遑论登堂入室哉!故悔当初率尔承命,而今则无言以对,进退失据矣。”
在“自叙”中,我记述了当时酝酿、思考的过程:“于逡巡中,余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终日惶惶,若有所失,几魂不守舍者。居有顷,一夕默坐,独对孤灯。望星月交辉,听蝉鸣聒耳,忽心中寂然,静如止水,遂豁然有省。夫必有倜傥非常之人,乃有倜傥非常之诗。欲知其诗,必知其人;而欲知其人,则必知其诗,人诗一也。”
当时感悟颇多——盖怀师经纶三教,出入百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博闻法藏,独契心源;于禅密诸宗,深得个中三昧焉。且数十年以降,历军政文教诸界,芒鞋筇杖,足迹遍及吴越巴蜀、西康云贵、沪宁港台,及美、日、法诸国,于世出世间,云施雨化,著述等身,桃李遍天下。然师于此劫难频仍之世,每叹圣贤大道难行,而哀民生多艰;冀中华江山一统,而致天下太平。故身处尘劳而不染,视人间富贵若浮云,瑰意琦行,超然独处,惟清净贞正以自娱耳。古人每谓:“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想见师之为人,信然。昔太史公尝云:“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毛诗·大序》亦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南师之诗作,决非风花雪月、无病呻吟之类,盖因南师幼承庭训,后得朱师味渊公、袁师焕仙公诗教传承,素秉古圣先贤之遗教,诗以载道,纪事抒怀,感时忆旧,每发乎情而止于礼义。虽指斥时弊,评说古今,亦决非疾言厉色,不失诗家温柔敦厚之旨也。且师多有禅诗偈颂,以开示僧俗四众,其意高境远,蕴籍无涯,直追古德。苏东坡赠惠通诗云:“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筍到公无。”其此之谓乎?于是,再次品读师之诗,则恰如青山迭翠、处处花开;瀛岛鲸波,飞珠溅玉;身入宝山,所在皆珍也。
斯时,每夕独坐,余即卷舒素笺,挥毫走笔,旁搜远绍,探幽发微。于每一诗,先行解题,其次销文言为语体,继而逐句逐联讲说其意,终则总括全诗主旨,及此中之大义微言,而行文则以浅显文言叙之,冀其与诗之风格相近也。
其间,余夙患之肝疾多次发病,险象迭生,肝部亦呈弥漫性病变。经权威专家检测,确诊为中晚期肝硬化,且无逆转之可能。对此,余复辗转多家医院,中医、西医均为之束手,称仅可延缓,而决无治愈之可能。
南师闻讯则忧心默念,每坚嘱颐养病体,不可操劳过甚,静坐养生,持之以恒,或可助一臂之力。南师的呵护、关注,使我倍感温暖,也坚定了我战胜宿疾的信心。于是,我谨遵师嘱,每天单位工作结束后,晚上仅用两个小时做诗集释注,之后于子夜时分便静心禅坐,心无旁鹜。如此日复一日,凡三历寒暑,沉疴渐痊而终无大碍,《南怀瑾诗话》初稿亦始告完成。其时,余心之快慰,殊难以言语道也。
两赴香江 修订书稿
1999年8月1日中午1时许,我乘京九直通车直达香港九龙红磡火车站,再搭计程车赶赴南师寓所。此次赴港,系秉师命前来修订《南怀瑾诗话》书稿。
到了公寓门口,一按门铃。开门的是一位不相识的年轻女佣,后来知道她新来不久,叫度威,是印尼人。客房早已收拾好了,被子、床单都很整洁,棕红色地板擦得锃亮,空调、除湿器都开着,显得格外清爽宜人。我坐在客厅的茶几旁,品尝着刚沏好的台湾高山乌龙茶,环顾四周,努力回忆着四年前的印象,比较着有那些变化。
与四年前一样,在这间大而典雅的会客厅兼餐厅,靠近厨房一侧,摆放着大圆餐桌。客厅右面是深棕色电视组合柜,内有大屏幕索尼彩电及录像、音响设备。组合柜上供着释迦牟尼佛、药师如来、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地藏菩萨、孔子等或铜、或玉、或瓷的精美造像,正中供养两朵玲珑剔透的水晶莲花,熠熠闪光。墙壁上悬一大幅水墨淋漓的墨荷图,上题“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客厅左面靠近一张三座红木沙发椅处,是一长型餐桌,墙上悬挂一幅身着红袍的钟馗图,两边是左宗棠的行书对联:“哦成诗句花生吻,倾尽葵心日愈高。”
最引人注目的要算客厅的正面了,那是全落地玻璃窗,窗外是摆放花草的阳台,视野极为开阔。透过玻璃窗,近处的香港公园和远处沿着维多利亚湾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尽数奔来眼底。每当夜幕降临,灯火璀灿,煞是壮观。
下午六时许,屋门轻轻推开了,怀师走进门来,我赶紧上前和老师握手问好。怀师慈祥地笑着,双手暖而轻柔,一切都宛若四年前,霎时,一般热流涌入心田。
晚上七点半,是雷打不动的晚餐时间,客人们也都陆续到齐了。其中有上次结识的马有慧、彭嘉恒夫妇,香港大学经济学院高级讲师赵海英博士,刚经怀师介绍相识的香港中文大学吴毓武教授,陈美玲小姐,以及怀师的小儿子南国熙和他的夫人何碧媚小姐等,共十余人。
大圆桌上,杯盘齐整,饭热菜香,而另一长桌上则是全素斋饭,那是给几位尼师和吃素的人士准备的。怀师笑着招呼大家入座,并拉我坐在他老人家的右侧,这以后几乎成了我的专座。席间,怀师不时招呼大家添菜添饭,虽然满桌菜肴有十几大盘,但怀师只拣几样浅尝而已,主食则是两小碗红薯小米稀饭,而且全天仅此一餐。早餐不食,中午只吃少许略放些盐的炒花生米。
餐罢茶叙,大家边喝着热热的红茶,谈论着当天世界各地及大陆港台各类新闻,而新来的客人往往应怀师和大家的要求,介绍些当地的新鲜事、流行的小笑话和相关资讯。这时,怀师总要燃上一支“三五”牌香烟,慢慢吸着,微笑着倾听大家热闹的交流,不时插上几句幽默的话语。每当听到各种有趣的事或最新流传的笑话,大家便开心地笑起来,而怀师的笑声最爽朗,也最富感染力。于是,整个会客厅洋溢着温馨、祥和的氛围。
当天,怀师没有安排讲课,餐叙到十点半左右结束,客人们相继告辞,怀师则乘电梯回到上一层住处。会客厅顿时安静下来,我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香港霓虹闪烁、灯光灿然的夜景,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翌日清晨,怀师秘书室的宏忍尼师便把打印好的《南怀瑾诗话》初稿送了过来。此前,老古文化事业公司总编辑刘雨虹老师到京公干,曾先后几次将完成的书稿带回香港,陆续由宏忍师录入了电脑。
于是,全书的修订工作便开始了。说来还是有点儿复杂,要对每首诗当时的历史、社会背景,南师的行履所及,心中的所想所思,以及所涉及的人、事掌故全面梳理、把握,文字上则要务求精准、典雅、畅达。鉴于南师的不少诗作直接涉及儒学、佛学、道学等内容,在诠释时更要严谨、到位,不可有丝毫马虎,对禅诗中所蕴含之禅意、禅境更需细细体味,准确阐释,不可错解。因此,全书的修订过程便成了我进一步深入、全面学习和研讨的难得机遇。最为难得的是,随侍南师左右,可时时请益,故而不少疑难迎刃而解,而每改完部分书稿,即呈南师审阅,直至成为定稿。偶有因时势人物之异同而暂付阙如者,则待他日而尽其详也。
在港修订书稿,除中间回京处理工作事务之外,前后共历时三个月。在南师寓所,白天很安静,极适宜读书写作。每天下午四时许,专门来做晚餐的珍姐便会从菜场拎来大包小袋的食材,动作麻利地烧菜做饭。六时以后,怀师以及访客们陆续到来,寓所便充满欢声笑语,重又热闹起来。
居港三个月,因修订书稿所需,读书不少,且南师耳提面命,获益良多,而所知遇之各界贤达先进,于此书多有劝勉。其中尤以宏忍尼师者,每遇书稿改易,辄不殚其劳,即时输入电脑,且心细如发,获助良多。余深谢之,惟觉殊难为报耳。
书将付梓,余仍惴惴,恐其疏漏,所在仍多。且南师诗作犹有诸多佳什散失各地,未暇搜辑,故无完璧之美,仍有遗珠之憾。俟其后,当假以时日,拾遗补阙,修订再版,则余心庶几稍慰焉。
随侍师侧 如沐春风
随侍怀师左右,亲聆教诲, 时时如沐春风,而怀师精神之健旺,体力之充盈,思维之敏捷,尤令人叹为观止。虽然每日工作紧张而繁冗,且多做少眠,然怀师风貌多年如故,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在怀师身上既体现着儒家“知行合一”的躬行履践理念,也体现着大乘佛法“定慧等持”的力行功夫,其中还蕴含着中华传统文化固有之仁爱、宽厚、坦诚、包容、礼让、谦恭……
在怀师会客厅,有一个很大的镶着玻璃的壁柜,里面分有很多层,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中成药,约有数百种之多。其中多数是台北顺天堂的产品,也有不少内地中药厂的知名品牌药,还有几种是怀师亲自勘验古方配制的。只要见到来客患有病痛,怀师便随手或命身边工作人员取出适量对症药物,请患者服下。临行时,还要备出几天的药量,请患者带回去服用。
有一天,香港亚视董事兼行政总裁封先生来访,他患有很重的感冒,可巧坐在我身边。当夜,我便觉得鼻塞声重,体倦神疲,清涕不止,身软无力。次日,怀师见状,即命身边工作人员找出对症药物,嘱我按时服下。这是怀师亲自配制的专治感冒的中药制剂,呈棕褐色粉末状,并佐以顺天堂的小柴胡汤、清鼻汤片剂。仅服用几次后,感冒即霍然而愈。
怀师见我伏案工作和看书时间太长,担心我的眼睛过于疲劳而影响视力,几次嘱我要注意眼睛的适当休息。一次餐后茶叙,怀师特地将自己对眼睛的按摩保健法教给我和在座诸位。怀师边讲边示范,如何从晴明穴按摩到攒竹穴、承泣穴、玉枕穴,再按摩到太阳穴,一连演示了两遍。大家兴致盎然地纷纷练习,直到每个人都学会了,怀师这才放心。
后来,怀师又嘱咐赵海英陪我去配了一副茶色水晶养目镜。那天是下午,在迦南眼镜店耽搁的时间长了些,可巧外边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待赶回来,已是黄昏时分,身上颇感有些阴冷。此时,怀师在会客厅里慢慢地喝着热茶,马有慧小姐来得早,正陪老师说话。怀师得知眼镜已经配好,嘱我平时常戴,以调养目力。
这时,马有慧笑吟吟地告诉我们,赶快去品尝老师今天亲手做的牛肉汤。我尝了一小碗,牛肉炖的又软又烂,汤很鲜美,而且清而不混,味道真是好极了。其他几个人喝了也赞叹,认为非厨艺高手做不出此等美味。喝完牛肉汤,顿时身上暖烘烘的,望着窗外的秋雨,我想,怀师所做牛肉汤,驱寒祛湿,补中益气,此非寻常肉汤,分明寓有保健养生之内涵也。
天气转凉,怀师出入便戴上了帽子,一顶是象牙白的圆形小帽,一顶是灰黑色船形帽,不时更换,别具风度。怀师对大家说,天冷时一定要戴上帽子保暖,否则元阳之气易从头顶散失,诱发感冒或肠胃不适。听到怀师的教诲,从此,每当天气寒冷之时,我便找出一顶小帽戴上,不敢懈怠。
九月初的一天,我曾和怀师身边工作人员欧阳哲去过一次菜场,看到三根不粗的大葱捆在一起竟标价10港元,吓了我一跳。待到10月底我再次由京赴港时,特意从北京带去一大捆山东大葱,约有20多斤重。此外,还带去一些我上山下乡时情有独钟的云南酸菜。
有一天,我想起所带酸菜,正好可给怀师和大家换换口味。云南这种酸菜极有特色,专以昆明周围区县盛产之两尺多高的苦菜腌制而成,辅以多种云南特有香料,又香、又酸、又辣,且口味纯正,久藏不坏。该酸菜食用便捷,既可开袋即食作为佐餐小菜,又可炒肉,或做羹汤。
次日晚餐前,我把酸菜细细切碎,起热油锅,再放入葱末、姜末,略一煸炒,待香味溢出,放进酸菜,煸炒几下,加适量清水。待汤滚上十几滚,再放盐、味精少许,一盆热气腾腾的酸菜汤即告完成。
我将酸菜汤端上桌,向怀师及在座诸位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时,坐在怀师身边的马有慧小姐马上给老师盛了一小碗,怀师尝了两口,连声赞道:“这个好,这个好。”这餐饭,怀师吃得很舒畅,连鼻尖都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12月上旬,刘雨虹老师赴京办完事,返回台北前在港暂作停留。一天,她突发奇想,建议与我合作给怀师和大家做一次红焖羊肉。我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祖国医学素有“药食同源”之说,而羊肉“补气益虚,温中暖下,”正是冬初补益佳品。
翌日上午,欧阳哲便到菜场买回了羊肉,连皮带骨,非常新鲜,而且都剁成了块儿,做起来很方便。刘老师很谦虚,说她没做过红焖羊肉,请我来主理,她打下手。下午时分,我们便一起操作起来,先用花椒水将羊肉适当浸泡、洗净,除去膻气,再将羊肉及葱段、姜片、蒜瓣、花椒、八角等调料放至锅内,加白糖少许及适量黄酒、酱油腌制。约半小时后,兑适量清水,用武火将汤烧开,旋改文火慢慢煨制。一个半小时后,肉香飘溢,酌加精盐,再焖煮20分钟左右,即大功告成。
晚餐时,一小锅鲜香酥烂的红焖羊肉端上席面。大家举箸品尝,纷纷赞美,怀师边吃边夸赞道:“这个羊肉做得好。”到后来,怀师又站起身去夹羊肉,不料锅内已空空如也。看到老师兴犹未尽,我直后悔这次羊肉做少了。我想,下次如果要做,一定得多做一些。
在港三月,我和李淑君小姐、赵海英博士曾先后三次给怀师和大家包饺子,前后两次都不错,唯独第二次出了点儿纰漏。因为白菜馅攥出去的汁不到位,虽然菜、肉比例都合适,但拌出的饺子馅含水量偏高,先包出的饺子便有些塌底,致使饺子的破皮率上升。尽管怀师夸奖馅儿很香,但我脸上仍一阵阵发热,现在回想起来仍遗憾不已。
师恩难报 勉力前行
在怀师身边,会时时感受到老师的关爱,虽然只是小事,却久久镌刻在脑际,难以忘怀。其不言之教,恰似“随风潜入夜”的滴滴春雨,给人以心灵上的滋润和启迪。
记得在八月酷暑之时,怀师怕我换洗衣物不够,特地嘱儿媳何碧媚小姐陪我到香港知名商家选购适合的T恤衫等衣物。入秋天凉,怀师担心我喝凉茶脾胃受寒,又命欧阳哲购回一对双层高真空不锈钢保温杯给我使用,又嘱我回京时将其中一只带给夫人。怀师叮嘱:“茶不能喝凉的,以入口不烫为宜。另外,绿茶,也就是生茶,不可喝的过浓过多,会把胃喝寒。铁观音、老茶、红茶可以适当多喝一些。”我酷喜喝茶,但很不讲究,且最爱酽茶,若干年前,确有两次因秋后乱喝凉茶而突发急性胃炎的教训。听师教诲,顿感其中学问之深,其后便谨遵师教一改往日陋习。
我在《南怀瑾诗话》自叙中曾记述:“余在港,师呵护有加,心常感佩。而每侍坐,师之纵论中外古今,指点学理法奥,关注国运民生,瞩目中华文化,则每令余铭感五内,如沐春风云。”此中诸多细节,多至不可胜数。
一次茶叙,怀师取出荷兰著名汉学家高罗佩所著《狄公全传》,又名《大唐狄仁杰断案传奇》,向在座诸位热情推荐:“这书写得好,值得一看。高罗佩很了不起,虽然是外国人,但比很多中国人更了解中国。”怀师接着问我看过没有,我虽然久仰高罗佩大名,但近年忙于杂务,读书甚少,故只闻其名,未读其书,只好惭愧地回答:“听说这书写得极精彩,只是还没有读过。”怀师慈祥地笑着说:“抽出点儿空看看,就算是休息吧。不过,这书只要拿起来,就放不下了。”
其后几天,我几乎一口气将这套长达140万字的《狄公全传》看完,书中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的确引人入胜。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是荷兰人,所写虽是中国古代公案题材,却融东西方文化于一炉,突破中国古典小说在语言、人物、情节上的程式化、类型化藩篱,成功展示出唐代中国人物命运与风俗的多彩长卷,堪称大家手笔。
我想,怀师热情推荐高罗佩和他的《狄公全传》,决非偶然。作为杰出的汉学家,高罗佩著述宏富,通15种语言,尤精于汉语,毕生热爱中国和中华传统文化。而几个世纪以来,像高罗佩这样对中华民族始终怀有真挚友好感情,致力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欧美人士,如利玛窦、南怀仁、金尼阁、马若瑟、熊三拔、拉铁摩尔、郎世宁、伏尔泰、歌德、莱布尼兹、托尔斯泰、普希金、李约瑟等等,难以数计。他们热爱并高度推崇中华传统文化,这和近一个多世纪以来某些国人弃本民族文化若敝屣的极端态度恰成鲜明对比,也足以发人深省。
怀师素来认为,中华传统文化乃中华民族之根,倘将此根拔去,我中华民族何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且中华传统文化作为世界文明宝藏之瑰宝,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必将在未来光大于世,这一人类文化发展之大势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然而,令怀师极为感慨的是,自二十世纪初以来,中华传统文化日见式微,斯文扫地,学术思想更是非驴非马,混杂不堪,令民众无所适从。有鉴于此,怀师矢志弘扬中华传统学术,并致力于东西方文化交流,不惮其劳,奋勉前行,教化遍及海内外。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怀师见到高罗佩所著《狄公全传》,想见其特立独行,才学卓异,自然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于我心有戚戚焉”了。
茶叙时,怀师有时兴之所至,也会讲述一些禅宗公案,如朗州刺史李翱,见药山惟俨禅师,问如何是道。师以手指上下说:“懂吗?”回答:“不懂。”师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有省遂欣然作礼,述一偈云:“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话,云在青天水在瓶。”怀师强调这正是南禅古德接引学人之法,个中深意颇值得细细参究。
一次茶叙,怀师讲解完六祖慧能的“一宿觉”弟子永嘉玄觉的《证道歌》,提议大家一起诵读一遍。于是,座中一位先生敲起竹板,大家放开喉咙,齐声念诵:“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顿觉了,如来禅,六度万行体中圆。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客厅里,音声朗朗,其乐也融融。
某次茶叙,怀师忆及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凄美爱情故事,颇为感慨,对他的66首情诗深表推崇。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曾缄先生曾将其译成66首七言绝句,刊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西康建设》月刊,并附《布达拉宫词》长篇古风一首。怀师当年皆可记诵,今虽不可全记,仍吟出数首,供大家体会,其一云:“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有恐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对曾缄《布达拉宫词》亦高度推许,怀师随口吟出结尾四句:“买丝不绣阿底峡,有酒不酹宗喀巴。尽回大地花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吟罢,啧啧称叹。
怀师曾谈及五代时期吴越国主钱鏐的文治武功,认为他“少任侠”,是大唐忠臣,在治理吴越期间,该地区物阜民丰,四境安宁,文事兴盛,堪称乱世中难得的一方净土。同时,他的诗作颇具文采,曾受到大诗人苏东坡的褒扬,其诗中多有佳句,如“陌上花开蝴蝶飞”以及“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还歌缓缓归”等等,可惜后人对他研究得很不够。此外,怀师对明清时的绍兴师爷文化现象很感兴趣,认为就此课题深入研讨,可以写出一篇很精彩的博士论文。
是年12月中旬,《南怀瑾诗话》书稿改定,惜别南师,离港返京。回京后时常忆及在怀师身边的种种难忘情景,相继撰写了《走近南怀瑾》、《在南怀瑾身边》、《南怀瑾先生二三事》、《南怀瑾先生与儿童诵读古诗文活动》等几篇文章刊于《华声月报》,后被多家海内外媒体转载。
2006年,我在1994年所撰文章基础上又增添了老师其后几年的重要活动内容,作为封面人物专题文章刊载于《海内与海外》杂志,题为“杏坛春意暖,教化满人间——记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该文很快被中国佛协主办的《佛教文化》杂志和纽约《中外论坛》杂志全文转载,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反响。
尽管不在怀师身边,但怀师不时会有新书寄来,我也时刻惦念他老人家。2010年初夏,我专程前往吴江庙港太湖大学堂看望老师。谢锦扬老师先陪我参观了大学堂的书库、禅堂、讲堂,以及南师手创之吴江太湖国际实验学校。晚餐时与老师餐叙,见怀师精神矍铄,健谈如初,心中十分欣喜。餐罢,怀师命我讲一段孟子,作为学生怎敢在老师面前卖弄,然师命难违,就权当小测验吧。我翻开《孟子》讲了一段,见怀师微笑颔首,心知已勉强过关,这才松了口气。太湖大学堂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与老师话别后,我随手写下一首七言绝句:“楼宇荫浓草木长,书城坟典墨犹香。太湖万顷春波绿,无尽清风入讲堂。”
谁知,此次看望老师,竟是最后一面。2012年中秋前一日下午四时许,怀师于十日大定后,奄然迁化。每一念及,我心悲摧,然忆及六祖慧能所云:“诸佛出现,犹示湼槃;有来有去,理亦常然。”便有些须宽慰,惟愿怀师乘愿再来,再续师生前缘。因以一颂志之:“南师怀公,教我群生;百年一日,竭虑殚精;光风霁月,沛乎苍溟;虚空无尽,其愿无穷;冀我中华,早日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