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 作者与编者
编者按:
作者礼露,资深记者。她在2003年京城爆发的“非典”(SARS)瘟疫中不幸感染,九死一生。十五年后,她写下的这篇纪实报告文学,既是对当年SARS疫情的真实回顾,也是对抗疫战役的客观总结,同时还为将来的防疫工作提供了第一手史料和有价值的参考。
身为作者的世交好友,本编愿以发表于十五年前的拙作开头部分为本文提按。
(注:文中“绿儿”是礼露化名)
《非典型的绿儿》
世交姐妹绿儿不幸中招“非典”,死里逃生。我在解禁后第一时间飞回北京看她。
是绿儿给我开的门。彼此没打招呼。她笑,我也笑。
泪水破堤之前,我俩赶紧抱在一起,体验什么叫“恍若隔世”。
其实,我是备好了几句话激励病人康复的,如“你气色看上去不错呀”,“依然那么漂亮呀”之类的。可真面对了眼前的绿儿,我实在说不出口。
那一向丰满的鹅蛋脸如今皮包颧骨;原本神气活现的眼睛浮肿地眯成两条细缝;灰白的面色模糊了应有的唇廓;稀疏的头发参差不齐地垂在肩头,像霜打的枯草。
我甚至不敢用力,因为她的胸臂之间全然没有女性应有的弹性和温度,感觉上像拥着一位岌岌可危的老妪。
错着头各自擦了眼睛,沉默地走进客厅。
绿儿说:“吓着你了吧?你要是前两周来,我的样子会好看得多,但因刚献了血,这几天又不行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的头却“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你疯啦?不想活啦?”我厉声喝道。
“你不知道,我的血现可宝贝啦!由于在治疗期间我很少用激素,主要靠自身抗体,所以我的血液中抗体特强,血清的利用价值也特大,提炼出来可以救SARS病人,还可以用于研究……”
这番话太长,她明显气短,无力地向椅背靠去。
此时我看清了,绿儿有一样没变,那就是时常荡漾在她脸上的孩子气笑容。
我一边翻着堆在桌上的“痊愈出院证明书”、“献血荣誉证书”和尚未开封的香港人民对SARS患者的捐款,一边听着绿儿断断续续描述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时刻……
(本文责编胡宪)
《疫城往事:2003求生记》(五)
作者:礼露
献词
谨以此文悼念在十五年前那场烈性传染病中不幸罹难的人们;
致敬蒋彦永医生、白剑峰记者;
感恩我的朋友常莉、于晓初......
2018这个春,本来计划《疫城往事》在我的公众号上一天来一篇,对应“十五年前的今天”。想得美!呵呵,腿脚不灵了,回忆和写作完全跟不上时针的奔跑,历史被越落越远。更悲催的,有万字未存稿在误操作中瞬间消失!愕然 ...深呼吸,再深呼吸,息怒,息怒,淡定......重整河山。让我再次回到2003年4月中旬那...
(病史回顾:我于2003年4月7日带人看病获院内感染,4月10日发病:高烧、腹泻浑身酸痛......13日首赴北大人民医院急诊,白细胞计数低,淋巴计数高,胸透未见异常,抗生素治疗。16日,胸透显示左肺感染.....)
SARS的可怕之处
4月17日,我带着高烧,第一次没人陪伴下独自去了人民医院急诊,输液,拍胸片。人的侥幸心理是多么顽固!我还想,昨天左肺的病灶今天会不会消失?或起码缩小些?结果是,右肺也有了!从发现肺病变,仅仅24小时,两肺全坏了。X光透视时深呼吸——憋住气,我做不到,吸气到一半,就只想咳嗽。
这个病可怕之处:
一,前期,传染力烈性;
二,难防护。除呼吸道,口腔,眼粘膜也易染;
三,难确诊。CT可提前两天发现肺病变,但很少人有条件做那个;
四,病情发展超快。从高烧算起3到7日迅速毁肺,不给人时间。
五,无对症药和对症疗法。
六,前期,死亡率高。
......
重症急性呼吸综合征—也叫非典(非典型性肺炎)也叫SARS(SARS病毒感染),也叫死亡。
之后两天,卧榻上我好像没有什么时间观念了,觉得周围很暗,醒来时或是夜晚或是白天,望着敞开的窗外,我分不出早晨和黄昏,这些对我已不重要了。浑身那叫一个疼!从里往外的疼,骨头肌肉皮肤脑袋...如病友后来回味说:怎么就那么疼啊!没法形容的酸的痛,骨头好像泡在醋里了...发烧持续着,温度最高的时候在夜里,39.5℃或更高,发烧时,四肢是冰凉的,只有胸腔和头是烫的!
万莹和礼彬的离开,给了我自由活动的空间,心情比原先敞快了,但是觉得什么也干不成,就想这么在床上不动一直躺着。和后来比,此时胸闷、气喘和咳嗽都不算严重,周身痛症状压倒了一切,此外还有腹泻,我下乡时,咱东北农村有个词“窜箭杆儿稀”,就是这。
发热、疼痛或腹泻,应该是SARS病程中、前期主要症状,没有清鼻涕,很少打喷嚏,咳嗽也鲜见。有些人甚至一直不咳嗽。一旦胸闷,有干咳(无痰),不用透视,大概率肺已坏了。医疗不作为的话,从肺部感染到死亡应该不超过5天。
以前见到的肺炎经常是开始有打喷嚏,咳嗽,吐痰,那是病菌先感染了上呼吸道,再往下走,进展较慢,白细胞计数高,抗生素对症。虽也有传染性,但较小。那叫“典型性肺炎”。前面加一“非”,性质全然不同了。
前几天看电视连续剧《好久不见》,里面男主得非典,前期就是不带“非”的典型症状——打喷嚏,咳嗽...导演不懂,想当然了。可也是,没人告诉他这么细。
拯救朋友礼露
有限的体力和脑力,我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规划:电话要接。水要喝。厕所要上。别的事尽量了。
每当电话铃响起,都是我最纠结最挣扎的时候。就在床头左边虽然很近,可这个右胳膊是抬不起来的,翻身更是妄想。
2003年当时是BP机和第一代手机交接的时代,移动通信还没有走进大部分家庭。
忍痛咬牙接了好多电话,时间先后记不清了,但感受到外面人们从轻视到紧张到恐惧,有变化:
一位年轻的老朋友,开始电话里总嘻嘻哈哈的,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我真的得了非典,以为在和她开玩笑,所以总是严肃不起来。她想不通,于是就诞生了那句名言:“不让你住院,那就!不!是!非!典; 是非典,怎么会不让你住院呢?!"
单位领导、也是我的好朋友张渝电话慰问,她的声音柔软,沉静,好听。我和她说,给大家放假吧,别外出采访,这个太厉害了。
单位领导兼好朋友小夏——夏春平电话慰问,他的话虽无道理但我乐意信:像咱们这样的好人做了一辈子好事窝草想死老天都不让!没事儿的哈!
同事加朋友马连柱:我和小顾我们大家天天给你联系医院住院,都联系上疾控中心了!你别着急哦他们一定有办法...
疾控中心张姓工作人员来了两次电话,第一次我讲了带人看病如何染上的,和她说医院是主要传染源。她承诺帮我联系住院。第二次电话,我听到她一直哽咽:“真难过...我们都没办法,你这样的好人...经受这个...我觉得太不公平了...”我明白了,连她,都找不来一张住院病床。
我弟礼群,人在广西。拿起听筒,对面不说话,好半天,只听他
哭着叫我:...姐!...姐!...姐...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唉!就在现在,我想到他的声音,眼泪还会崩出来......礼群当时清楚,姐已到了什么程度。刚开始发烧他就到处找药,送来的都是些绿豆汤。500mg一袋,温的。说是抗非典神药,几袋就花七、八百块钱。临离京,为了给我降烧,听说安宫丸奇效,就满世界去找,有120元一丸的,有220的,有279的,他买了最贵的,外面包了金箔的。他相信,最贵的就是好的,就能救姐命的!他还相信我终归能住上院,临走送来现金一万,我见封条标的是沈阳的银行。是的,我们的老家在沈阳,祖籍辽宁省辽中县大黄旗堡。我们,满族,萨克达氏,镶黄旗。“礼”这个姓就是满族著姓。说到这儿了,我一直认为,满族人仁义,重情,淳厚...那些天,一份也没有来自故乡的电话,因为我一个都没告诉他们。
常莉
电话最频繁的是我的朋友常莉和王颖。王颖更是担起在外面“拯救朋友礼露”行动总指挥。
从胸片出现病灶的16号,就知道肯定是这个病了,最先电话就打给他俩。当时已经发病第六天,其实有告别的意思,还有如果我没有行为能力了,昏迷了,也想她们可以转告我的亲人。所以我让万莹把我的通讯录给了她们。如上期所说,第一次通话,常莉撂下电话就去找白剑峰。加上蒋彦永医生的努力促成了北京抗击非典的重大转折。
常莉再次来电话,问我找没找于晓初?怎么不找于晓初?我才意识到,该找她。晓初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中学同学——如果1969年那半年(文革中)跳忠字舞下工厂学工算是上中学的话。小学她是“两道杠”班里的学习委员。我们是一个课外学习小组的,她是小组长,寒假和暑假作业都到她家去做。她是医大子弟。我们的小学在沈阳很出名。当时学苗主要是沈阳医科大学(现中国医科大学)子弟。
上世纪七七年恢复高考,我们几个小学肄业的同学从农村,从工厂都考上了大学,八十年代初汇聚北京——我们戏称“奉系进京啦!” 晓初发展很好,其时是北京协和医院副院长。
我和常莉说,现在行动这么费劲,电话号码也没力气翻耶...她截住我的话说:不用了,我去找。
又是命运的安排。常莉和晓初有缘相识。我来北京后,因为不爱得病,自己的事从没求过几个医生朋友,但因为常莉,求过晓初。那年,常莉已经回山西家里准备过年,突然发病,家人开车把它送回北京。大年三十儿的,医生都放假了,我找了晓初,她从家里赶回医院,很快安排了手术。手术车推她出来时,春节晚会都快结束了。
后来才知道,她找晓初的电话可是费了周折。幸好人民日报,总是有渠道。其实我厅里的电脑里就存有,一是找不动,二是得病以来的遭遇让我绝望,也不想太麻烦了。
我和常莉的友谊从1979年9月吉林大学入学第一天就开始了。在吉大灰楼(数学楼)和七舍都是同寝室。七七,七八,七九级——被称为“新三届”,是文革后第一代高考入学的。班里,我们是年龄大的,和应届生同学差着十来岁。我们经历相似,上大学前都当过下乡“知青”,当过工人和教师,所以我们更亲近。来北京以后,我们是来往最亲密的,每个周末都去她们报社印刷厂澡堂洗澡。她的同事都认识我——在我最艰难的那些日夜,我的命运牵动着大家的心,每天都等常莉发病情报告,后来当听到我已脱离生命危险的消息,大厅里掌声欢呼声响起来!常莉是高材生,在人民日报是几大才女之一。在我心目中,她是毛泽东时代过来的我们这一代人里少有的,雅而纯。命运安排我们相识,同窗,友谊绵长...我真幸运!后来别人告诉我,当时常莉打电话说到我时,每次都哭起来。可她本不爱哭的啊!
唉,总之,没有常莉,没有于晓初,今天我也别在这里聊《疫城往事》了,不单救了我一人,很多生命本该就结束在2003那个春天....
2018年4月25日写于北京玉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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