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藕(Neal)是学校的清洁工,多少年了?不清楚,反正20多年前我来时,他的身影已经在走廊里晃动了。
泥藕令人过目难忘,并非时下流行的标准“高富帅”,而是因其独特的姿态。见过的黑人不算少了,但像他这种形销骨立、从头到脚不见一丝赘肉、四肢轻盈灵巧如一只蚂蚱的,确为罕见。
无论是走路,还是推车,搬运重物,或是与人交谈,泥藕总是抓紧每分每秒,跳跃双脚,挥动长臂,伸出脖颈,翻动嘴唇,转动眼球,表情极为夸张,像在舞台上表演。每每看到他,总会想起儿子小时陪他看过的一部电影《狮子王》。当然,酷似泥藕的,不是森巴,而是片中一些活泛的配角。
除了姿态,泥藕的饭盒,也吸引我目光。午餐时大家在食堂里围坐,他的饭盒盖子一打开,总会引来艳羡。红辣椒,紫茄子,粉大虾,青木瓜,雪白的米饭,令人垂涎。
“健康饮食,当然,当然。”泥藕频频点头,如小鸡啄米。“但归根结蒂,要靠动。我从早到晚,四肢不停。”
跳跃,走动。也许真是灵丹妙药。二十多载春秋,一晃即逝,眼看着周围的白人同事一个个发福、松懈、倦怠、迟缓,最终在告别会的歌声中含泪惜别。然而,泥藕一如既往地轻盈、灵动。只是仔细观察时,才能发现,他那永远剃得光洁的头顶上,新冒出的曲卷的发丝,已悄然褪色。
泥藕总是清晨即起、洒扫庭除的那一个。多年前的一个清晨,迎头碰上,他面露羞惭,告诉我,“昨天你丢在垃圾桶里的茶叶盒,真漂亮。我捡出来,拿回家去了。”
感到他眼中的紧张和愧色,几句安慰之后,我匆匆拉开抽屉,找出一盒未启封的中国茶叶,送给了泥藕,感谢他每天为我工作。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扯起了一般人尽量避免的私生活。
泥藕说,他离婚多年了,很享受单身汉的快乐。
“要女人做什么?我自己会打理一切,做饭、洗衣、清洁、挣钱,此外还有什么?对了,你若是忙不过来,我可利用休息日去你家,帮你清洁厨房厕所。专业服务,收费合理。嘻嘻。”
我也笑了。这个锻炼身体的宝贵机会,还是留给自己吧。
要女人做什么?是啊。“泥藕,你有孩子吗?”
“有个女儿。早已长大,离家工作了。”
谈到婚姻,泥藕那一向煽动飞快如蜂鸟翅膀的嘴唇,忽然滞涩了。惜字如金,目光闪烁。
泥藕的故乡,在大西洋上的一个岛国。17岁那年,他移民加拿大,不久便结识了一个白人女子。同居3年后,结婚了。36岁那年,女儿出生了。
简洁如电报。眸子里忽闪着防范之光。不再探索了。只是泥藕那夸张的肢体语言、忐忑或者说神经质的表情,依然如故,时不时提醒着一个也许毫无意义的问题:为什么?
前几天,我的办公室地毯不小心撒上了茶叶末。泥藕拖着吸尘器来了。一面清洁,一面再次煽起两片蜂鸟翅膀,飞快地诉说。他的目光落在了案头的镜框上。儿子幼年的小照。
“知道吗?54岁那年,我就办了离婚。女儿从此与我恩断义绝,互不来往。她今年34岁了,也不知她身在何方,是否成了家。反正我把她抚养大,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唉,由她去吧!我早已学会了放弃,把一切干扰我快乐的因素,都排斥在心灵之外,过自己的生活。”
为什么?我好奇了。
“她妈妈告诉她,我从18岁起就开始抽大麻,把脑子抽坏了。”
愕然。“她是诬蔑你吧!”
“不。是真的。”泥藕摇摇头,目光盯着我,镇定自如。
“大麻?怎么抽?我从没见过。”
泥藕放下吸尘器,弯了细腰,伸直长脖,翘起兰花指,比划着说,“瞧,就是这个样子,要用吸管,从浸泡着大麻的水里吸入。”
明白了。不久前,加拿大联邦政府顶着一片喧嚣,通过了大麻合法化决议,并于今年7月正式实施了。可怜的泥藕,似乎等来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刻。
“你今年多大了?”
“元月刚满七十。”
我再次打量着面前的泥藕,不知道该说什么,大麻啊大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