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 彦(加拿大)
旅居海外多年,提到家,常会感到茫然。提到城,记忆中却总会浮现出一条幽长的林荫路。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端庄的佛塔,在清晨的薄雾里若隐若现。牙牙学语的我,颊上挂着泪珠,不情愿地坐上幼儿园的三轮车,和麟姨挥手告别,叮铃铃驶过古城寂静空旷的街头。
我虽生在京城,但才满月,便被送回了母亲的故乡——西安,在不同的乳母怀中几经辗转,在一岁多时来到了麟姨身旁。记得是个夏日的傍晚,在城南小寨那座梧桐浓荫遮天蔽地的大院里,墙角有蟋蟀鸣唱,绿纱窗下蚊香袅袅,忽明忽暗。我爬上大床,钻入纱帐,缠在麟姨怀中,撒娇或是耍赖,享受着她手中蒲扇送来的习习凉风。此后多年,这幅温馨的画面,总能在我孤独和自卑的时刻,给我脆弱的心灵带来片刻慰藉。
9岁那年暑假,京城无处容身,我再次返回古城。在站台上看到麟姨如春天里桃花林般灿烂的笑容,积聚在心头的阴霾便云消雾散了。长长一个月的假期里,或埋头堆积如山的书籍,从文学世界里寻找快乐;或扮做扈三娘,舞动竹竿,与表哥表弟装扮的宋江武松们在廊下打斗;或去花园中观望金鱼在水缸里悠闲自在地摆尾,顺手摘下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或是一片绿叶,悄悄吸入诱人的馨香。蒸汽腾腾的铝锅旁,麟姨手把手教我煮熟了人生第一顿饭——关中人俗称“老鸹撒”的面疙瘩汤。那是长留在记忆中的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
再翻过来一页,便进入了如火如荼的画面。几经颠沛,我在13岁那年,又抵古城,在那个母亲缺失的家里,挑起家庭主妇的重担。藏起内心的恐惧,顶着周遭的凶险,心底无时不在渴望着,有一双结实温暖的臂膀搂住我,任我哭泣,听我倾诉心头的哀伤。
某个夜晚,麟姨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前。她带来了两件做工精致的绸缎夹袄,一件是银灰色,杂着嫩黄花朵,一件是紫红色,配着宝石蓝。那是她年轻时穿过、依旧保存完好的衣衫。又有一次,麟姨拎来了一块排骨,几条猪尾。那时的古城,物质匮乏,商店货架上空空如也,不知她是跑了多远的路,多不容易才弄到这些东西的。我从未做过肉食,不知如何烹调,只好与白菜一起炖烂,让全家人吃了一顿有肉味的晚餐。
在通往大雁塔的漫长的林荫道上,在大南门外坎坷不平的黄土小路上,麟姨的家和书院门内那座古柏参天的学校,永远都像寒冷的冬夜里燃着的炉火,远远地便送来光和热,将我心头的冰雪融化。
“文革”结束后的几十年里,我在不断追求理想的人生道路上,距离麟姨越来越远了。多少次,我曾在梦中回到古城,只因那里有麟姨惦念的目光把我召唤。
时光一晃,到了2006年,我带领一班大学生赴华进修。七月流火的古城之夜,麟姨赶到东门外的酒店,在大堂内苦守了两个小时,只为能和匆匆路过的我见上一面。她颤抖着手,从提袋里掏出她亲手制作的、我在儿时便喜欢的泡菜、豆豉、辣酱、皮蛋……泪水顷刻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昏黄的台灯光照出她花白的头发,不再光滑的肌肤,不再结实的手腕。麟姨80岁了。然而那永远年轻、永远温柔体贴的声音,却将我带回到不曾随岁月流逝的记忆深层。
再次重返古城,又是10年过去了。麟姨已离去多年。古城对我来说,从此少了一份牵连、一份期盼。
前日在城北下了高铁,已是晚上八点半。迎面看到一张地铁线路图,在四四方方、既熟悉又陌生的古城上标出了诱人的红红绿绿。于是打消了乘坐出租车前往城南酒店的计划,决心体验一下古城的现代化设施。在自动购票机前,我却彷徨了。该从哪站下车呢?目光搜寻着,一路南下。忽然,“小寨”二字跳了出来,灼灼地照着我的心、我的眼。不再犹豫了。
谁知我的心血来潮,带来了接踵而至的困扰。拖着行李箱走出地铁口,赫然发现自己置身于繁华热闹、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车辆,遮蔽了月夜星空。那个白杨树叶在风中沙沙响的宁静的小寨,早已被喧嚣熙攘所取代。
更令我不解的是,眼看着一辆又一辆标着“空车”绿灯的出租车驰过,却都拒绝载客。听我说了“慈恩东路”几个字眼,便都扬长而去。
拖着行李箱,孤独一人站在路口的落魄形象,大概煞是惹眼,引起了两个过路小姑娘的注意。她们关心地询问我要去哪里,并主动帮我拦车。一拦再拦不果之下,我叹气、道谢、劝她们离开,留我独自等待便可。女孩们却不肯抛下我,热心地出谋划策,例如给酒店打电话,让他们派车来接,或者通过手机约车等。
我傻傻地愣着。30年来,生活在人烟稀少、恬静安详的大学城,我已无法习惯高速现代化社会的生存手段。她们所说的种种手段,我都备感陌生,手足无措。女孩们见状,便用手机帮我叫车。
等待中,我了解到,两个女孩是欧亚学院的大学生。眉眼极是清俊秀丽、赛过银屏上多少狐媚嘴脸的女孩来自陕南重镇安康。生一张白净娃娃脸、淳朴无瑕的那个,则是古城西安的女孩。她们约了一辆又一辆,却都无人接应。看她们衣衫单薄,在寒风中哆嗦,我再次劝她们不必再帮忙。怕她们不好意思撇下我,于是我主动拉着箱子,往大街北头灯火阴影处走去,以便她们悄悄离开。然而数次回顾,却看到她们的身影依旧在灯火下朝我张望。
在冬夜里等待了一个小时,我已浑身冰凉,恐怕难以再坚持下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两个女孩子快步走了过来,欣喜地说,阿姨,终于联系上一辆顺风车了!我不明白什么叫顺风车,但乖乖地跟随女孩们回到了十字路口。只听她们说,酒店据此只有3公里左右,车资不贵,只有六七元。但车主在马路对面的赛格大楼下面,我们必须走过天桥,到那边去上车。
什么?望着高高的天桥,我摇头了。怎么可能拖着装满书籍、沉重的行李箱攀爬那密密麻麻、七拐八弯的阶梯呢?
阿姨别怕,我们帮你!女孩们不由分说,两人合力拎起来箱子,登上了天桥。我跟在后面,到了马路对面,找到白色的小汽车,核对了车牌,女孩们才放心地让我上车,并嘱咐司机送我到酒店。
我如释重负,匆匆与女孩们挥手告别。转过头来,一面前行,一面便问司机,如何付费?因我不懂手机微信支付那一套玩意儿,只能付现款。谁想司机回答说,你不用付费给我,刚才叫车的那两个女孩子通过手机支付了。
我一听就懵了。实实在在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啊。这怎么行!岂能让那两个女孩子又耽误时间、又忍受风寒、还要替我付费?她们为何不告诉我呀!司机先生,有什么办法能退掉她们的钱吗?我加倍给你现金。
司机是个约莫30岁出头、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好奇地看了看我。您不知道这是程序吗?付费只能通过管理系统。他告诉我,自己是大公司的雇员,拥有私车,不忙的时候,如果有顺路的人,他便会载客。
于是我诉说了拦车不果,在寒风中等待了一个小时,多亏两个善良的女孩等等,接着又抱怨古城的交通管理,不日内将有来自全球各地的几千名外宾抵达,参加国际会议,如果都遇到我这种情况,将会给人留下何种印象?
在我的催促下,等待红绿灯的时候,司机从手机上取消了女孩子所下的订单,说是这样就不会让她们支付了。我松了口气。心里却在懊悔,方才焦急中,竟然没有问及女孩们的姓名和联络方式。今后如何向这两个天使一样可爱的小姑娘道谢呢?唉!
说话间,已经到了酒店门前。我取出一张20元的钞票,放在方向盘前面的平台上,便下了车。年轻的司机从后备箱里取出我的箱子,顺手把那张钞票也塞回我手中。
您怎能不要呢?这是我应当支付的呀!我坚持给他。
司机推开我的手,平静地说,这点小事,真的不算什么。我只是希望您了解西安人罢了。
办理完入住手续,已近午夜。从酒店窗口外望,大唐不夜城绚丽辉煌,广场上的霓虹灯变幻多彩,照亮了喷泉、池水,重楼殿宇巍峨壮观,映红了万里星空。远处是大雁塔古朴庄重的剪影,脚下是绵延不绝的古城墙遗址公园。一切都承载着远古的足迹、历史的积淀,携裹着浓郁的故国情怀,迎面扑来。
面对着金碧辉煌的盛世华彩,我已找不回童年时失落在街头的那串清冷的三轮车铃声,也寻不回麟姨那份默默无言的关爱。然而我将不会今夜无眠。古城冬夜里偶然相遇的几个年轻人,让我看到了祖国的未来,人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