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偶然注意到,妈妈的书架子上摆着一套精装的《鲁迅全集》。于是,每个星期六在家独处的那个下午,《故事新编》《朝花夕拾》《彷徨》《呐喊》《野草》,宜或不宜地,就统统进入了儿童视野。
谁知光阴似箭,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才终于能够亲临大师故里,捡拾童年梦中遗落的花瓣。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我带领一队加拿大教育家赴华。京城数日,马不停蹄。座谈之余,引众人到圆明园踏青,在断壁残垣中感慨惊怵;到利玛窦开辟的宣武门南堂,与中国信徒们同磕共拜;也曾于月明星稀时起身,陪几位兴趣盎然者一路小跑去广场,挤在人山人海中看升旗。虽疲惫不堪,心底是快活的。
浦江畔停留数日,其繁华迷人,自不待言。此时有人宣称,更喜沪上的奢靡舒适。但多数人坚持,仍偏爱京城的悠久文化。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在新天地浏览时,都被咖啡座吸引住了,仅有教育局长自愿随我去参观“一大会址”。本不期望他能理解什么,没想到吃惊的却是我。
“当年古巴共产党成立之初,也是中途转移到船上完成的,和中共的经历巧合呢!那时的毛泽东才28岁啊!这十几个年轻人,都是富于改造社会的理想主义者。”他轻声感叹。
校长们皆为首次来华。“真没想到,中国竟然和我们脑子里的印象截然不同!原以为满大街站着的都是头戴钢盔、手握冲锋枪的军人呢!”
完成任务,送走了老外们,才得以轻车简从,直奔水乡绍兴。下了高铁,坐进出租,伴着口若悬河的司机进城,只听其一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到了宾馆,45元。给他50,不用找了,却是死活不肯要。豪爽的,不仅是司机。餐厅里,一份雪菜肉丝面,仅28元,竟端来满满一大瓷盆,足够十人的量。还说,都是这样的。奇了,江南水乡,怎一副梁山做派?
天亮后出行,过沈园而未入。沿墙外潺潺流水,径直去了故居。老台门内外,皆是举着小旗、戴旅游帽的同胞。挤在人堆里,迫切地寻找着记忆中残留的温馨痕迹,猜测那可是少年豫才睡过的床帐、捧过的药罐、阿长摇过的蒲扇、四老爷吸过的水烟袋。
正自遐想,耳畔却响起了一片恼人的噪音,容不得我怀旧感伤。身后站了个口气轻浮的导游,操一口浙江官话,对伸长了脖子发呆的看客们,大谈周氏兄弟不和的桃色传闻,恰似进过城、见识过砍革命党头的阿Q,对未庄的男女们卖弄其渊博。
七弯八转,好不容易在一间偏僻狭小的院落里,寻得了安宁。粉墙黛瓦,木雕窗棂。老旧的店面不大,四壁挂满了缤纷的绣品。沈姓绣娘端庄清秀,脂粉不施,黑发挽成髻,腰系月白裙,飞针走线。抬起头来,目光中凝聚的,分明是祥林嫂的温顺与沉静。
村里女人都会绣。家中三姐妹,从小跟随母亲学艺。白日里照看鸡鸭鹅,夜晚轰进笼子里,就点灯绣花。来老台门里摆摊,有十年了,都是自家姐妹作品。现在的时光嘛,当然比小时好多了,能吃饱肚子,付得起房租,还供得起阿毛读书。知足了。当然也有忧虑啊。近两年,电子绣花产品冲击市场,很厉害,一尺见方的绣品,三幅才售百元。而同样大小的手工绣,一幅则需580元。可你摸摸看,手工绣出来的,和机绣的就是不一样,对吧?
门楣上方,背光的暗影里,高悬着一幅水墨风荷。一眼看中了,便要绣娘攀高取下,拂去框上灰尘,细细包扎好。绣娘惊异,蛾眉上扬:那是姐姐的作品。好几年了,挂上去后一直无人问津,连我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踏石问路,步入“咸丰酒店”,在装潢高雅的大堂里,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悄然坐下。正午的阳光耀眼,洒在门外那尊孔乙己铜像上,与店堂里的雕梁画栋一样,总觉与梦中不同,怕是设计者的败笔吧。
一面品着老碗中黄酒,细嚼瓷碟中的笋干茴香豆,一面就想起了多年前教过的一位加拿大学生,珍妮。她在中国文学课上朗读论文时,描述到那个匍匐在地、从破旧的大褂里掏出一枚铜子苦苦哀求的老男人,泪水盈眶。不同文化的异国女性对人物所寄予的深刻怜悯,全然迥异于我们所熟悉的批判、嘲讽。
告别了铜像,继续搜寻。曲径通幽处,瞥见“土谷祠”“长庆寺”牌匾。一一布施了泥菩萨、胖和尚,步出小巷,日已西斜。站在古朴得令人心醉的石桥头,望着脚下流水,岸边垂柳,迟迟不舍离去。正琢磨鉴湖女侠就义的“古轩亭口”该朝哪个方向走呢,叮铃铃,迎面便驰过来一辆三轮车。
花白的短发,棕红色脸膛,憨厚的笑容,深陷的皱纹。是晚年落魄木讷呆滞的闰土?还是怀揣一线希望死里求生的华老栓?
我想多了。六斤大哥虽在下岗后蹬了多年的三轮车,过着挣一个花一个的日子,却心态乐观,风趣健谈。一路行来,边气喘吁吁地踩动踏脚板,边兴致勃勃地为我扫盲。从春秋越国说到南宋赵构,解释了“绍兴”二字的由来,接着就考问我,你可知晓何谓绍兴的“五乡”吗?不知道?好,听我来说给你吧!书乡、酒乡、桥乡、水乡、名士之乡。你们呀,只知道有鲁迅和秋瑾,我们还有王羲之、蔡元培、徐渭、徐锡麟、周恩来,很多哩!
敢问六斤大哥,可曾读过鲁迅?
哈哈,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从孔乙己到阿Q正传。想问什么,只管问吧!
嗯,我想问的是,与中国其他地区相比,绍兴人有何特点?
这回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启口:文化底蕴厚的地方嘛,人就讲文明。我们绍兴人,说话做事,都讲诚信哪。
文豪故里,引车卖浆者,皆性情中人也。服了。
第二日清晨,搭乌篷船去了越王台。山脚下门可罗雀,异常清静。买了票,交给树荫下的守门人。老人面孔清癯,身材瘦削,捧一本书低头在读。
正欲拾阶而上,老人却从身后叫住了我。只见他递过来手中的书,竟是本破旧的《新华字典》。他指着翻开的页面上那个“孢”字,问道,“无性繁殖”,是什么意思呢?灵芝,算是无性的吧?听我解释完,他满意地咧开嘴笑了。我看你像个老师嘛,才来请教你哦。
山上树木葱茏,游人稀少。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处,才在小亭子里遇到一个歇脚的大妈。攀谈下,知她家住城中小巷,便聊起了久负盛名的马兰头,遗憾此行匆匆,竟无缘得见南国名菜真容。大妈闻之,慌忙起身,执意要回家,从屋檐下挖几株马兰头来,让我带回加拿大。拦阻无效,大娘摇晃着富态的腰身匆匆下山了。我怎忍离去?只有留在亭中等候。
阳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洒在山间石板路上。几个中年男女一路高歌,从云端落下。原来是刚退休的四川游客。听他们一曲接一曲唱罢,我拍手叫好,却不由得感叹,同胞们年富力强,便早早退休,在游山玩水中打发余生,着实浪费人才。为什么不组织起来,到边远地区扶贫呢?
歌喉婉转嘹亮赛过枝头黄莺的男高音是化工厂工程师。我劝他给四川人民乃至全国人民带个头,亲自带领一支壮年退休的轻骑兵,赴青藏高原扶贫,三个月或半年,轮流去。又不像“文革”年代,知青们送到农村就无人管了。如今都拿着退休工资呢,有去有回,无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自己玩乐,的确快活,但帮助弱势群体,岂非更大满足?
话音落了,几个男女唱兴皆失,遂挥手道别。正在暗里检讨自家的率性鲁莽呢,山道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却开了腔。刚才沉浸在歌声中,未曾注意到那人是几时出现的。他自我介绍,是来小城散心的上海人,偶然听了我一番话,颇为惊讶,因为是第一次听到,世上竟有人与他的想法一样!回到上海后,他将与教委探讨,提出可行方案。“如今的年轻人都太自私了,只知道索取和享受。要培养他们为社会付出的理念啊!”
目送他背影,我脑中蓦然浮现出几年前和儿子的一段对话来。儿子在加拿大出生,三岁才开口说话。但不管他是否听得懂,每晚睡前,我都会倚在床头给他朗读中国故事。那年开车送他去哈佛。途中,儿子忽然提到,幼年时我天天拉着他的手送他去小学,某日清晨,因修路绕道,踏过一片荒草丛生的田野时,我曾对他说,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说过,其实地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妈妈,那个作家叫什么名字啊?
我陷入茫然。依稀记得那片开满了不知名野花的荒草地,但曾经对儿子说过的话,竟记忆全无。
日近头顶,手捧几株裹着泥土、浸着长妈妈汗水的马兰头下山。走近越王台大门时,远远瞥见树荫下老者,仍弓着腰背,举着那本破旧的《新华字典》品读。哦,若非孔乙己转世,又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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