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枫树的枝头上,缀满了粉红色叶蕾,樱桃粒大小,含苞待放。湖面上,几只大雁在静静地游荡,生机盎然,却罕见行人的踪迹。
躲在家中,已整整四周了。
风刚刮起时,湖上还结着厚实的冰。那时,一切似乎都很遥远。
元旦刚过,学校的冬季学期便开课了。从中国归来的留学生们,受不了诧异的目光,深恐被人误认为带病毒者,遭到嫌弃,很快便入乡随俗,摘除了口罩,于彷徨忐忑中,随波逐流,挤在教室里上课。
元宵节来临时,一年一度的“迎春茶话会”,在请示过学院领导意见后,依然照常举办了。
玻璃大厅里,挂起了一盏盏玲珑剔透的红灯笼。扩音器中,播放着优美婉转的中国民乐。几位校领导主动抽空,前来帮忙,把驴打滚、炸春卷、清真饺子、芝麻球,一一分发到排队等候的来宾手中。
学生们一面品尝着美食,一面小心翼翼地拿起毛笔,蘸了墨汁,试着在红纸上临摹下那个充满异国情调的“福”字。
想起在远方与病魔日夜鏖战的父老乡亲,想起那一条条在瞬间离去的鲜活的生命,我只能在心底默念,愿上帝之手,早日把福祉降临人间。
见我面含忧色,却强作欢颜,校长傅文笛(Wendy Fletcher)体贴地安慰我,探问我远在京城的亲人,是否平安。
谈到西方媒体上五花八门的传言,她却表示了对中国人民由衷的钦佩。“很难想象,武汉的封城,令几百上千万人足不出户的封城,在北美能够做得到!”
的确,危机面前,大多数中国人会都会选择个人服从集体利益和国家利益的需要。而多数西方人首先会考虑的,是如何使个人自由得到充分的保障。是文化差异形成的不同呢,还是社会制度造成的?
英语系主任茱莉亚也感叹地说,“听说,中国要在10天之内平地而起,建一座医院,简直是天方夜谭啊!彦,这是真的吗?”
我点头。真的。中国人能做到。
大千世界,一如既往地嘈杂纷乱。有海外同胞积极募捐筹款、邮寄抗疫物资、支援祖国人民的,也有关注点截然不同的看客。
“这场疫情,也许恰恰是大自然给我们的启示吧!人类在同一片蓝天下生活,必须要学会消除误解,互相扶持,才能共存。”文笛校长说。
她的血液中,流淌着印第安原住民的基因,目光里闪烁着坦荡、勇敢。不由得想起了她那个印第安原住民名字。如果直译的话,就是“羽毛闪亮的渡鸦姑娘”,颇为绕口。渡鸦,乃乌鸦家族的一种。我曾暗里奇怪,为何不叫做“大雁”呢?转念一想,还是先入为主了。世上的鸟儿本无辜,只是受了不同文化的牵累罢了。
面对失去的生命,印第安人的生死观,也与我们不同。
前年夏天,国内学者们来这里开会。我曾带领大家参观了附近印第安人的保留地六族镇。那位印第安老导游说,“我们信奉万物有灵,人与各种动物、植物皆应和谐相处,互为依存,不分高低贵贱。”
探讨到生死时,他说,部落里的人死后,亲属们会哀悼七天,埋葬在墓地里,留个记号。翌年忌日时,亲属会再次聚首,缅怀祭奠。
“但请记住,仅仅是第一年要这样做,”老导游怕我误解,继续强调说。“此后,大家便需彻底放开一切,不再悲伤,不再回来。”
“那么,如何让后代铭记住祖先呢?”我曾不甘地追问。
“大雁需要吗?小鹿需要吗?还有水獭、浣熊、乌龟、麻鸽,数都数不清啊!世界还不是照常运转?一切都有自然之母看顾着呢,人们应当牢记的,只是尊重大自然!”老导游振振有词地教育我。
当然,要想接受不同文化的理念,对背负着悠久却沉重的文明包袱的其他民族来说,似乎都勉为其难。
该来的,还是来了。当政客们仍在媒体上口沫横飞时,病毒的魔影,已在世界各个角落里悄悄弥漫。
在接踵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北美大地的风暴中,我又想起了老导游对我的启迪。面对日日攀升的骇人的数字,在无奈中,至少我们多了一种战胜心理负担的角度。
冰雪在一日日消融,笼罩在校园里的阴霾,却日复一日渐浓。
三月中旬的那一天,一切终于都撑不住了。滑铁卢大学突然宣布关闭校园,所有课程,均改为在网上操作完成。
不再侧目而视了,也不再讥讽嘲笑。终于学习起中国人,开始戴上了口罩。丝巾、乳罩、卫生巾、纸尿布,皆可蒙在嘴上,招摇过市,凸显了这里的人们我行我素的超然。
连锁效应,也排山倒海般扑来。中文课程尚好,历年来稳健发展,未受冲击。而依靠大量中国留学生迅速发展起来的日语和韩语课程,前景则堪忧。
近年来如日中天的英语国际短训班,更是接二连三地被取消,造成英语部门断崖式下跌。“小小的”病毒,便打翻了一船人。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金钱也失去了操纵的杠杆。
学校召开的视频会议上,文笛校长用竭力镇定的声音,号召大家群策群力,共渡难关。
有人私下提出质疑:财政赤字,与自己的部门无关,凭什么要牺牲自己的利益,拯救落水者上船?
但更多的人则表示:愿将工资的十分之一捐赠出来,或把自己的课程,分给那些课程被取消的合同制教师,大家分吃锅里剩下的饭。
“感谢大家!困境面前,我想起了社会主义的原则,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视频上,传来了文笛激动的感叹。
哦,知否知否,那是共产主义的原则?我悄悄地笑了。
污名化的硝烟,早已混淆了是非界限。不是吗?到了今天,就连弘扬白求恩精神,竟然也只能以“国际主义”和“人道主义”的面目出现。英雄若是泉下有知,是否会仰天长叹?
白求恩离去,已整整80年了。他的精神再次激励着人们,不分族裔,携手抗战。
严冬时,祖国人民正在激战。我在海外捐赠者的队伍里,欣喜地看到了一位老朋友的身影。他是多伦多大学医学院的全球外科主任艾瑞特医生。他所创立的“加拿大白求恩医学发展协会”,坚持为中国贫困地区的人民义务手术、培训医生,已默默坚持了20年。去年春天,艾瑞特医生荣获了中国大使馆颁发的首届“大使奖”。艰难时刻,他再次与中国人民携手并肩。
开春时,北美大地陷入了恐慌。我接到了“中国白求恩精神研究会”老总们打来的电话。他们希望能为白求恩故乡的人民,略尽绵薄奉献。接下来,在中国大使馆的帮助下,我终于联络上了白求恩故乡葛瑞文赫斯特市的市长保罗•.凯利先生,向他转达了中国人民的真诚关怀。
灾难再次提醒了人类,我们头顶同一片蓝天,命运相连。
清明节那天,我参加了同事们联手举办的“绿茶聚会”。视频中,大家各自品尝着在中国购买的绿茶,以此纪念访华一周年。
去年的这个日子里,大家跟随着我,踏上了传说中的华夏大地。回到加拿大后,他们瞒着我,悄悄制作了一本纪念册,配上诗文、图片,带给我满怀的惊喜与感动。
站在窗前,眺望着阳光下清澈的湖水,悠然自得的大雁,我想起了那本纪念册中的几行诗句:
历史留下了痴迷,藏在春日中的美丽。
街巷间繁花似锦,满眼跳跃着新意。
护城河水清清,映射出今天的奇迹。
古寺苍松郁郁,慰抚着心头的战栗。
汉白玉雕的祭坛,无言地叙述骄傲的往昔。
回音壁前的低语,把誓言送往遥远的星际。
长城上一砖一瓦,镌刻着无数英雄的足履。
旅途中一点一滴,构筑成鲜活的中国记忆。
是的,灾难终将会过去,历史会镌刻下今天的痴迷,而人们也不会忘记,那藏在春日中的美丽。(2020年4月12日,复活节,写于加拿大滑铁卢家中)
(作者系加拿大滑铁卢孔子学院院长)
编辑:胡海